这座小岛虽然看着面积不大, 但走起来还是有段距离。
行走间,礁石嶙峋,草木稀疏, 只石头缝里零星长了几棵树,在夜里簌簌发颤。
盛霈拎着强光手电走在最前面,腰间拴了根绳。
绳子的另一头就握在山岚手里, 他走得快或走得慢, 全由山岚掌控。
身后两人正轻声说着话。
小风闷声道:“姐, 你记得我和你说过的传说故事吗?桅杆上的星星是女神的化身的故事。其实当年,我妈也经历了这样的事。”
山岚记得这个故事。
古时, 船长嫌船上有女人晦气,要将她丢下海去。
“我们家很穷,一生来下就没见过我爸, 后来我妈不知道从哪里听说, 我爸在东南亚, 就想带着我们去找他,可是她没钱, 就带着我们偷偷躲上了船。那是一艘货船, 特别大。”
他揉了揉眼角,继续说:“但是她在船上发了高烧, 姐姐怕她死掉,就去找人帮忙。可是船长不想救她,还想把她赶下船, 是符叔叔救了我们, 最后我妈还是病死在船上了。”
“是符叔叔带我们回了南渚。”
山岚问:“你和姐姐身上都有文身吗?”
小风“嗯”了声:“我妈说是我爸走之前让文的,我爸身上也有,说是家族传统。可我爸这么穷, 哪来的家族。”
山岚道:“当年你们家应该还有人活下来。只是过了那么久,再去找仇人的后代无异于大海捞针,更不说复仇了。唯一能做的恐怕就是延续这个传统。”
对侯家来说,这百年恩怨早已是往事。
在船上,符世熙的父亲认出他们侯家的后代,动了向山家复仇的念头。毕竟当年山栀杀了海贼一伙,而现在山家却是屹立洛京的百年望族,他们符家算什么?只是海上的渔民,沧海一粟。
这其中,符家有一丝对着两个孩子的怜悯吗?
或许是有的。
小风低下头,小声说:“符叔叔给我们找了领养人,他经常带着我哥来看我,我长大后他来得少了。”
“我记得是十岁那年,我哥第一人来看我,问我想不想和他出海。后来我才知道符叔叔去世了。”
这世间人生百态,有的人能放下仇怨,只想过普通日子;有的人碌碌一生,临死都无法忘怀这家破人亡的怨恨,一代又一代,将这本该消弭在海底的往事和纠葛又翻了上来。
“符世熙为什么想找到船?”
山岚问。
小风摇摇头:“我哥一开始根本不想找船。他喜欢画画,想出国进修。但那时候符叔叔欠了巨额赌债,负担不起我哥的学费和生活费。”
连生活都过不下去了。
哪来的资本谈喜欢、谈自由。
“符叔叔以前也想过找船,但这海这么大,去哪里找。”
“他早就放弃找船了。因为欠债,他走投无路,把唯一的希望寄托在了海上,说海里有祖先留给他们的财富。于是,他一趟趟出海,身体越来越差,不到一年就病死了。他最后的遗愿,就是想让我哥找到那艘沉船和船里的财宝。”
“其实我哥也很苦。”
小风说起往事,很是伤心。
“为了还债,他一直在外面打工,连画画都不画了。但这么辛苦,一点用都没有。符叔叔去世后,就只剩下阿姨,阿姨身体也不好,每天念叨着符叔叔最后的心愿,我哥这才下定决心出海去。”
日复一日,符世熙早已忘记自己原本的模样,忘记学画画的自己,回忆里只剩下病床上父亲的嘶喊。真要说仇恨,其实算不上,只是世事裹挟,令他们变了模样。
小风闷声说完,问起山岁:“姐,我姐姐...她是怎么样一个人?”
山岚轻声应:“她很聪明,天赋高、能吃苦,虽然不爱说话,但是很细心。她一直惦念着你。”
小风眼眶酸涩,许多年过去了。
他几乎要想不起姐姐的模样,只记得在货轮上,她紧紧抱着他,告诉他不要害怕,告诉他姐姐会保护你。
可现在他长大了,该怎么保护姐姐?
“姐,我姐她……”
小风不知道该不该问。
山岚似乎知道他想问什么,说:“她被符世熙骗了,受他胁迫,罪名应该会减轻。你可以去洛京看她。”
小风低声道歉:“姐,对不起。”
盛霈走在最前,期间一直安静没说话。
待走到某处,他忽然停下,照向出现的石洞。
这石洞横在岛中间,不大不小,甚至没几米高。
盛霈往后瞥了一眼,淡声道:“行了,到时候把符世熙往警局一丢,把该交代的都交代了,法院知道怎么判。”
“小风,把你的手电筒亮起来。”
“招儿,你过来。”
他朝山岚伸出手。
她和这小孩儿嘀嘀咕咕半天,一路没搭理他。
山岚站在原地不动,拽了拽手里的绳子,见盛霈被她拽得要往她身边来,才迈开步子迎上去,唇边露出个浅浅的笑来。
盛霈挑眉,又使坏。
等她走近,把人拦腰抱住。
盛霈半蹲下身,微侧开头,拍了拍肩,说:“坐我肩上,这石洞有点儿古怪,你拿手电看看顶部,害怕就下来。”
山岚怎么会害怕,她最喜欢坐肩膀了。
当即就搂着盛霈的脖子往上一坐,顺手薅了把他刺刺的发茬,跟摸小狗似的,还捏捏耳垂,下指令:“出发。”
盛霈:“......”
恶龙变成了公主的坐骑。
这横在岛中央的石洞不是很高,从地面到洞顶约三米左右,一进入石洞口,海风呜呜吹来,咸湿的风里带着热意,洞顶的水滴答滴答往下落。
滴答的水声和着海风的呜咽。
一听还有点儿吓人。
“这石洞,怎么会那么潮湿。”
盛霈低沉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洞里,回声却不明显。
他照了一圈四周的模样,岛上植物稀疏,这石洞里倒是长满爬藤,密密麻麻都是绿色植物,和洞外荒凉的景象形成鲜明的对比。
盛霈微仰起头,问:“招儿,上面是什么”
山岚正仔细观察着,幽冷的光照过黑漆漆的洞顶,她慢吞吞地应:“都是植物。咦,里面藏着贝壳和海螺。盛霈,洞里为什么会长这些?”
小风想了想,应道:“姐,小樵哥说涨潮时这岛就被淹没了,可能是那时候留下来的,退潮了就留在了这里。”
盛霈问:“够得着吗?”
山岚尝试着伸手,离洞顶还有一段距离。
她摇头:“够不到。盛霈,这爬藤里好像还有鱼骨。”
强光照过缠绕在一起的爬藤,照出森冷的骨骸,这石洞里满是生命的印记,超乎他们的想象。
盛霈闻言,忽而舒了口气。
他继续往前走,步子迈得很慢,一行人穿越这个山洞,丈量这从入口到出口的距离,最后返回原地。
山岚坐在盛霈肩上不想下来。
她关了手电筒,问:“盛霈,我们找到船了吗?”
盛霈挑唇笑了一下:“找到了。”
此时此刻,盛霈的身心都无比轻快,或许他仍找不到陈海,但这是他能为陈山做的最后一件事,他践行了自己的诺言。
山岚也弯起唇,她看向南海清透的夜空,温声道:“找不到垂虹刀也没关系,我找到了更重要的东西。”
盛霈挑眉:“是什么?”
寥廓的海风拂过发梢,山岚低下头,正对上盛霈漆黑的眼眸,她含着笑意,嗓音轻软:“我的铁。”
“铁?”
盛霈追问。
山岚却不再开口,她闭着眼,哼起轻轻柔柔的小调,顺着海风、夜月,越过旷远的海域,飘向云端。
.
盛霈一行人回到原地。
那三个人还绑在一块儿,挤在一起没出声。
黄廿廿正在捣鼓火堆,徐玉樵下海抓了几条鱼,一见他们回来,立马嚷嚷:“二哥,我抓着乌贼了,快烤熟了,回来的正好。”
鲜辣的香味渐渐散开。
徐玉樵还挺自豪:“还好我带调料了。”
“找着船了吗?”
徐玉樵说完吃的才问起正事。
盛霈俯身小心翼翼地放下山岚,随口应:“找着了,晚上不方便,等天亮了再去看。岛上估摸着没东西,都在水里。”
话音落下,符世熙倏地看向盛霈。
徐玉樵睁大眼:“我们脚底下?”
盛霈道:“算不上,只能说一半一半。这附近珊瑚礁多,水深不到哪儿去,明天我们下海去看一眼。潜水队应该也快到了。”
这趟出海,盛霈可花了盛老爷子不少钱。
又是安排船、安排设备,还专门找了潜水队。
徐玉樵点头:“要真有东西,就通知文物部来打捞,私人打捞可犯法。”说着,他往某个方向看。
符世熙无视徐玉樵的眼神,盯着盛霈问:“船就在这里?”
盛霈斜眼看向符世熙,对徐玉樵道:“把他松开。”
徐玉樵一呆,看看盛霈,又看看符世熙。
沉默几秒,他把人松开了。
符世熙揉了揉手腕,神情复杂地看着盛霈。
当年救盛霈不过是举手之劳,他没想到他们之间在三年后还会有这样的纠葛,也没想到盛霈真的能找到船。
“招儿,吃点东西,我去说几句话。”
盛霈摸了摸山岚的发。
山岚抬起小脸,火光映着乌黑的眼,她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拿出那把鲸骨刀,往他跟前一递。
盛霈笑道:“我会打不过他?”
说着,还瞥了眼符世熙的身板。
符世熙没应声,和盛霈单独走到了一处礁石旁。
海潮攀爬着礁石,海风烈烈而过。
两个男人沉默地站在礁石边,谁都没有先开口。
许久,盛霈道:“符哥,等天亮船到了,我会亲自送你去警局,还你三年前你救我那一命。”
符世熙顿了顿,说:“在南渚那晚,我没想对她做什么。”
盛霈望着沉沉夜色:“我知道。你若真想做什么,在船上就做了,用不着等到南渚,你大费周折,不过是想拦着她。只是你运气不好,台风天各个岛码头不开,船没处可去,在海上会被海警发现,只能往南渚走。”
符世熙轻舒了一口气:“那次台风,仿佛是天意。我也在赌,她会不会为你留下来,结果出乎我的意料。”
话说完,又是一阵沉默。
半晌,盛霈低声问:“为什么?”
符世熙转头看向这片他停留了近八年的海域,海风卷过他显得冷淡的眉眼,他说:“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画画吗?这不可能了。家里欠着债,母亲每天提醒着祖辈的仇怨、父亲是怎么病倒的,还有那笔财宝。”
“我当时只想离开家。可到了海上,我又能做什么?”
“打渔为生?我从来没喜欢过这片海,只是想赚钱还清家里的债。可还清了债又怎么样,我再也回不去以前的生活了。”
“我的人生……”
他喃喃道:“我的人生,似乎只剩下那么一个目标,就是找到当时的沉船,去亲眼看一眼我父亲为之付出生命的希望是不是真的存在。”
符世熙说着,忽而笑了一下:“有了个盼头,日子好过了不少。有些事情还挺有意思,山岁、小风,还有你们,都挺有意思。”
盛霈静静听了一阵,说:“回去吧,明儿就能见到船。”
盛霈转身往回走,走了几步,身后响起轻轻的脚步声。
他加快步子回到火堆旁,才走近,山岚望过来,乌溜溜的眼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像是在看什么宝贝。
盛霈弯唇笑起来,调笑似地问:“这么紧张?跟小狗护食似的。”
山岚拍了怕边上的石头,示意他坐下,等人坐下了,再把攒着的虾和螃蟹都递给盛霈:“给我剥。”
盛霈:“?”
他就这么点儿用处?
作者有话要说: 盛霈:多少还是有用,有用老婆就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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