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封不愧为八朝古都, 又不似那京城天子脚下,一应物件样样贵得离谱,故而暂居于其中的妖还不少。许多都是喜爱人间风流景致, 前来小住些许时日的。
比方那新丘门外大街蜜饯铺子里的学徒是头黑熊精, 由于酷爱甜食, 特到人族拜了个师父,好学得一手做甜点的技艺,回家去孝敬父母。
小甜水巷的“春风门”内,当红的名妓是只兔子精, 因得兽性未根除, 发情太过频繁,到此处才可换得几分舒适安心。
而寺东门街巷住着一对跳羚夫妇, 是特来此地待产的。
……
问了一圈,见面礼送出不少, 却没能从他们口中得到那位神秘莫测的小姨的消息。
肯到人间长住的精怪大多对人族充满向往,甚至是想脱离妖的身份,将自己全然当作凡人看待。
因而妖与妖之间哪怕互相认出彼此, 也极少有什么往来。
但正如重久所言, 灰狼族在妖界名声赫赫, 若有狼妖行走在外, 应当十分惹眼,不会没有印象才对。
在城内寻了四五日, 那个神出鬼没的飞贼倒是不曾再兴风作浪,安分得连嬴舟都快将这事儿忘干净了——毕竟, 跟着温蕙,他们压根不缺钱花。
小椿才吃完一盒黄油奶皮方棱饽饽,嘴里腻得慌, 找嬴舟借水囊冲冲味道,顺口问:“小姨就是你娘的妹妹吧?你怎么连她也不认得?”
他目光在周遭逡巡,“我娘嫁给我爹本就是冒族中之大不韪,与她当年一样,遭到上上下下的反对,所以很长一段时间,娘都没同狼族往来,有点断绝关系的意思。
“直到我出生以后,狼族的首领——就是我外祖父,才命人带上厚礼前来探望。两边算是勉强捏着鼻子结成亲家。
“可除了年节派几个使者送送礼,他们也不怎么上炎山来。母亲的几个姐妹,我都不知晓……就两个舅舅尚有印象。”
她听了,消化着这番复杂的家族纠葛,含蓄地点点头。
“不过……”
“照你表哥说的,你小姨算起来……已经在人族待了快有六七十年了,倘若她和凡人结为夫妻,对方能活那么久吗?”
“谁知道呢。”嬴舟耸耸肩,“没准儿她又换了一个新的也说不定。”
“???”
小椿大为震撼,“这也行?!”
正交谈时,他俩堪堪从一处买卖盆栽的摊位前经过。
花草多的地方,总是会吸引蛇虫鼠蚁,一只跳弹能力颇强的蟋蟀察觉到了草木汁液的甜味。
它触须颤抖,一个扭身,便轻盈地落在了小椿的手背。
小椿:“不是说狼族一生只认一个伴侣……”
那瞬间,肌肤上传来一股痒痒的,四楞八叉却又令人毛骨悚然的触感。
她脑子里习惯成自然,内心顷刻有了答案,饶是如此,待低头看见那漆黑之物时,还是给吓得当场窒息。
这回甚至都失语了,连惊叫也无,只猛抽了口凉气。嬴舟就眼睁睁地看着她一条手臂当场截断,“呲啦”从关节处被卸了下去,堪称果决。
近处的路人目瞪口呆地瞅见摔在自己脚边的臂膀,叫得比她还惊恐。
“啊啊啊啊——”
嬴舟:“……”
满街车水马龙,过客商贩皆纷纷朝此处张望,他来不及多想,将小椿的胳膊一捡,拉起人转身就跑。
一路冲回温府的厢房里,因怕叫仆婢们瞧见,嬴舟还替她遮掩着断臂之处。
进屋,关门,放下卷帘。
眼看她坐在床边心有余悸地抚着胸口小声喘气,他着实无奈。
“不至于吧……有那么怕?”
竟连手都可以不要。
“呼。”小椿游离的神情总算归于安定,“我从阴间回来了……”
冷不防瞥到嬴舟拿着的东西,又惊恐万状,“你怎么还把它带着!”
“……虫子早跑掉了,不拿着它,你是想空着袖摆出门吗?”
只这么一会儿工夫,他手里的臂膀已然变成了一节新鲜的树枝。
“嗐,不用担心。”
小椿浑不在意地挑起秀眉,眼底里流露出得意之色,“我们树嘛,抽条很快的,你看——”
言罢一抖肩膀,那空荡的衣袖下无风鼓动,亮出一线萤绿的光,裹挟着青叶的藤条伸展而出,略微闪烁,便又是一只纤细白皙的女子手臂。
“嘿嘿。”
她灵活地翻跃着五指,“不过是截条胳膊而已啦,小意思的。”
说完便沉痛地捂着心口心疼自己,“比起方才受到的惊吓,这都不算什么……”
嬴舟:“……我觉得那些路人才是真的受到惊吓。”
他轻叹一声,扔了枝条,用脚将旁边的矮凳随意勾过来坐了。修长的四肢有些无处安放,便不自觉地弯曲背脊,好与她视线相平。
语气缓而温柔:“你就这么害怕虫子吗?”
“是啊。”
小椿两手撑着床沿,扬起下巴去沐浴那一缕透窗而入的阳光,眸色间却有怀念的意味。
“天底下的虫类都太可恶了。”
“体态又小,种群又多,成群结队飞到你身上吸汁液,啃嫩芽,偏你还动不了,连想将它们抖落也不能。虫害若是严重,刚长出来的叶子没半天就能被吃得一干二净。”
“尤其,这些东西还喜欢在树体内产卵!”
她说话的时候,嬴舟的头不自觉歪上一点弧度,眼目和双耳皆专注地落在她的一举一动上。
“有一种深红背壳儿,条状细长的幼虫,大多生于树皮裂缝处,会钻进枝干吞噬树芯,吃饱了直接在里面化蛹,变成一只难看无比的大扑棱蛾子飞出来。当年我好些朋友就是被它们吃干抹净,给蛀空的。”
小椿皱紧眉,五官纠结在一起,表情难以言喻,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
嬴舟听得此番叙述,跟着她不寒而栗。
若非认识小椿,活了三百余年,他从不知原来指甲盖一点大的虫子居然能有这样恶心。
与飞禽走兽不同,虫蚁因无思想,是不能开智修炼成精的。
在三界当中应是最低等的种族,根本没被人放在眼里过。
“那……你们就没什么好的办法应对吗?”
“碰运气咯。”她语气轻松地一摊手,“遇上鸟雀生养好的时节,虫害会少许多。小的时候全靠自己命大,要么就狠狠心,把患病的枝干一气儿截掉。
“等有了灵力成了精,长到一定年岁时,树妖自个儿就能学会驱虫之术了。可那至少也得是百年往上数。”
话虽如此,但幼年被虫侵扰的往昔历历在目,十分深刻,过于黑暗,至今在她内心留下了难以磨灭的阴影。
这世间。
虫蚁和她只能活一个!
嬴舟设身处地与之共情,略有几分感慨,“想不到你们树要长成,也没有那么容易。”
他本以为草木的生长不过靠天生地养——老天下雨,大地供给,每日张嘴就有饭吃。
原来一样艰难坎坷。
听着甚至比走兽更委屈,动不得跑不了,天敌来了也只有等死的份。
如此一想,小椿能在白於山的万千木林中存活下来,并不单单是靠恒心,还有运气。
“嬴舟你呢?”
她在那边好奇,“我好像从没见你因为自己本体的特征烦恼过,是妖胎子的缘故吗?”
“怎么没有?我也一样啊。”
他慢吞吞道,“成年后一年到头掉毛都很厉害,尤其是换季,喏……”
嬴舟往脑袋上撸了一爪子给她看,这脱毛和她掉叶子简直不相上下。
“每天睡醒都得打扫床铺。”
他愁得不行,“麻烦死了。”
小椿同情地颔首,“你们犬类也很辛苦啊……”
女眷住的厢房在东面,离正门同偏门皆有一段距离,出来得过两进院子。
他俩在屋内说话,隔着几重高墙,在那温府对街的巷子里,一个身影正悄无声息地探出头。
傍晚黄昏,同样一无所得的重久从外面回来。
这位大哥虽视糙汉为美德,惯来奉行大口喝酒大口吃肉,杯子小了都会被他一律打成“不爷们”,但入了这人族的地界,还是不得不承认人间的美食是当真可口。
温府的厨子是家养的,手艺比开封樊楼的大厨还要高超,因此,他尽管嘴上不说,但日日是雷打不动地回府用饭。连中午也要打包一两份隔夜饭路上充饥。
而作为衣食父母的温蕙,二表哥待她与待嬴舟几乎是天差地远的两种态度。
知道大小姐爱看稀奇古怪的术法,饭后闲来无事,还特地抄起自己的宝刀,纡尊降贵地给她表演空中万刀齐下,切肉片的绝技。
那猪肉片片薄如蝉翼,肥瘦均匀,看得小姑娘双目晶亮,崇拜不已。
倒是给几位大厨省了明日准备食材的工夫。
有表哥在旁,嬴舟的情绪明显不及以往高,他坐在厢房门外的台阶上,托着腮看院子里的两个人耍宝,不经意摸出怀里放着的那一戳绒毛,漫不经心地把玩。
“嬴舟。”
小椿不知从何处窜出,手里还捞着两根大骨棒,招呼他,“今天厨房喝骨头汤,正好剩下两根,你要哪一个?”
他仍旧支着脸,转过视线,挑了根大的,“这个。”
“好嘞。”
她把剩下的丢给小狗崽,后者欢快地叼着骨棒上一边儿磨牙去了。
温家老宅这几日,两位管事的主子皆不在府。
温同知沉迷公务,整日不是于府衙内整理案卷线索,就是出门体察民情;温夫人则照顾年迈的公公上佛寺静养,十天半月不见得能回来。
山中既无老虎,一干仆役婢女们自然跟着松懈了不少。
至于温蕙——大小姐嘛,孩子一个,好糊弄多了。
因此甫一入夜,各个院内聚着赌钱打马吊的声响便稀里哗啦,此起彼伏。
东院的小厮房,赌局正开得热闹,杂役、书童们唰啦啦地摇着骰子,“虎头”“豹子”“铜锤”一通乱喊。
这当口,就有个负责给府门掌灯的长工从院外走进。
有熟识的小厮唤了他一句,“钟天,来玩两局啊——”
那人闻言停下脚,并不着急回应他,只没头没脑地问说:“小姐请到府上做客的那个姑娘住在什么地方?”
“做客的姑娘?哦——你说小椿哪?”对方忙着下注,“东厢房第二间……问这作甚么?”
后者却没回答,径自往前而行,很快便出了院门。
“嘿?”
那小厮一面瞥一面嘀咕,“什么毛病,古里古怪的……不管他,咱们再押,再押!”
这位“钟天”过穿廊没多远,身侧便有一个丫环端着托盘朝花园方向去。
只见平地一股劲风流转,他瞳色倏忽暗闪,猛地打了个战栗回过神,不禁茫然地左右四顾。
“咦……”
长工匪夷所思地摸了摸脖颈,“我怎么跑内院来了,刚刚不是还在后门么?”
他不解地掉转头,嘀咕道,“几时进来的,如何半点印象也没有……”
手捧茶盅的丫环信步来到两院夹道处,迎头便朝那打扫落叶的仆妇问:“东厢房在何处?”
“往月洞进去,墙外长出几枝木槿的就是了。”
过了不多时,那丫环又握着承盘惊奇地驻足。
“诶?这不是东厢吗?我是要去后厨的呀……完了完了,快赶不上宵夜了!”
在众人未曾察觉之际,某种诡异的氛围一传二,二传三地在温府下人中流淌开来,其辗转路线愈发清晰,正是从后门一直蜿蜒到东厢客房里的。
那送热水的杂役刚从院门而过,一缕浅淡的黑烟便悄然流了进来,轻飘飘地扎进嬴舟后颈内。
“我还是觉得牛骨比猪骨更……”
他手还捞着大骨棒,话没说完,便中道而止。
小椿看那小狗崽啃得欢快,顺势回过头,接着下文问道:“更什么?”
旁边的嬴舟神情微妙地起了些许变化,无端直勾勾地盯着她打量,倘若留意细观,会发现他瞳孔间的琥珀光已然褪却,是纯粹的黑。
眼眸透出沉浸的,眷恋的色彩来。
“小椿,你身上的气息……好好闻。”
“是吗?”
她自己低头嗅了嗅。
“什么味儿?我没感觉啊。”
后者鼻翼扇动,将骨棒放在一旁,渐次凑上前,“嗯,像……深山中栎树的味道。”
作者有话要说: 蛀树的那个是【木蠹蛾】幼虫,答应我,不要去百度。
没错,嬴狗子也脱毛。
两个都是脱发狂魔,绝配——但那又如何,狗子再掉毛也不会秃呀←_
前方大型牛头人现场(大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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