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椿脱树皮主要是后背和两条手臂,结实的老皮棱角分明地一块块凸起,像极了久旱不雨的龟裂土地。
嬴舟坐在床边,无可奈何地拿小刀替她轻轻刮下,数量还不少,割完一茬又生一茬。
畏惧稠密鳞集之物……他还从未听说过此等毛病。
东西是死的,平白放在那儿又伤不了谁,怎么就可怕了?
偏偏小椿其人怕又怕得很,作又作得紧,一面觉得恶心难耐,一面又忍不住扭头小心翼翼看上两眼,而后兀自垂首在那儿干呕。
嬴舟:“……你说你这是不是自找的。”
她一副老气横秋的语气,摇头哀叹:“你不明白。”
嬴舟:“……我确实很难明白。”
横竖有人替自己收拾,她趴在软枕上乐得清闲,美滋滋地哼小曲儿。
这回哼的,却并非之前那首腔调古拙的旧时曲了,听着隐约像开封城康乔那抹意识常挂在嘴边的歌。
她调子记不太清,哼得七零八落,一首歌断断续续的唱至末尾,便悠然地睁开眼来,嗓音比哼曲子时要苍茫。
“嬴舟。”
他忙着给她刮树皮:“嗯?”
“我听你表哥堂姐讲的那些话,你家的长辈长老们,是不是都很厉害啊?”
嬴舟抬眸思索,手上倒是未停,“应该是厉害的吧。”
“寻常的妖只要能活过一千岁,就是老资历的大前辈了——你们树精除外。”
妖与妖之间的争斗十分频繁,若没有靠山做倚仗,死在同族异族的交战中,或是死于五百年一场的雷劫里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一千年,足够一只妖怪探遍世间的许多奥妙了。
“所以你放心,即便没有两全之法,怎么都能保你平安无事。”
小椿闻得他此番成竹在胸的承诺,忽然缄默着并不吭声,过了一会儿她才说:“其实……救不了原身白栎,也没关系。”
他刮树皮的手倏忽一顿。
小椿转过来,这次看的却不是密密麻麻的树皮块儿。
“我不想回白於山了,嬴舟。”她眼睛眨得很快,又快又明亮,“我想留在山外,哪怕永远当棵树苗都好……只要不回山。”
这个念头很早就有了,离开白石河镇时便起了一点趋势,等行至开封几乎达到了顶峰,而方才那片浓墨重彩的万妖蜩沸好比压垮马匹的最后一根稻草,瞬间将她击溃。
她想待在这里,想成为一只自由的妖。
偶尔小椿也不是没悄悄唾弃过自己的贪得无厌,请求嬴舟带她离开白於山时,自己曾祈愿,看一眼山外,就是看过后立刻死去都值得。
如今她不仅看过了山外的山,还看过了山外的城,山外的人,吃了那么多从未尝到的滋味。
她已经是白於山最幸福的树精了。
按理说应该心满意足的。
可人心能填满,那就不叫人心了,不是么?
从第一眼望见白石河镇外金黄的稻田,她就对这个人世一见钟情。
要再花几个三千年才能再看一回这样美好的人间世界啊?
每逢夜深人静时,小椿会惶恐地想。
一旦回去,恐怕不会再遇到一个嬴舟,来带她走出那片牢笼。
从今往后也不会再有了。
“不需要太多的妖力,遇到危险我可以躲。或者,或者你认我当跟班啊,你罩我吧……”
她推测过了。
自己现在用的大约是白栎原身中残余的灵气,虽然所剩不多,但瘦死的骆驼还比马大呢,只要她省一省,一瓣掰成八瓣花,说不定还能再顺顺利利地靠这具躯壳活个百余年。
百余年,能拆成四五万个日夜,几十万个时辰,凡人的一生也不过如此。
嬴舟握着匕首的刀柄,掌心微不可见地收拢,目光到此刻才放上去,毫无悬念地与一旁近乎期盼的视线相对。
小椿定定的,满含欢喜地看着他,“这样一来,只要树苗不萎,我就还能去更多的地方,去看不同的城镇村庄……你说,行得通吗?”
他唇边凝着细微的弧度,半晌才想起点头,一点就没个完。
“好,好啊。”
嬴舟重复着答应她,“一定可以。”
“狼族……还有犬族,能人异士很多的,总会找到办法,我会帮你想办法。”
真好。
他心说真好。
和他曾经的期望不谋而合……
若不是现下收起了尾巴,嬴舟想,自己一定会摇得停不下来。
屋内,小椿还在歪着脑袋大肆憧憬着今后的打算,客栈的长廊上,耳力甚好的重久大致听了个七七八八,愈发感到事情令人头疼。
他两手捂住脸,惆怅万分地重重叹出一口气。
“哎!”
“干什么?”青木香皱眉一瞥,眸中的嫌弃不加掩饰。
重久这会儿不惦记着和她吵了,满口是商量的态度,“你没发现嬴舟跟那树精走得很近吗?”
她略回忆一番,意识到确有此事,颔了颔首,“是啊,怎么?”
“年轻人嘛,嬴舟也不小了,有心仪的姑娘不很正常?”
“不是,他心仪谁不好,心仪一只树精……”重久恨铁不成钢,觉得这个表弟是从小怪胎到大,真没一件事让人省心过。
青木香不以为然,替小椿鸣不平:“树精怎么啦?”
“我说你这人什么德行,怎么还歧视人种族……”
重久挪开捂脸的手:“我不是在乎她的出身……你好歹也是犬族的大统领,如何连这也不知道?”
那边的人不明所以:“知道什么?”
他打了个手势让对方靠耳过来。随即凑在青木香脸侧与之细语。
后者先是点点头,继而面露错愕,最终不可思议:“真的假的……还有这等事?”
“谁拿这个骗你?嬴舟不也是我表弟么?我难道不想着他好吗?”
青木香终于惆怅地咬住下唇,“照你这么说,事情确实有些难办了……”
“是吧?”他深有同感地摇头。
两位操着老父亲般的心,整齐划一地靠墙发起了愁。
行程就在小椿的构想和重久的忧心忡忡里日渐缩短,数天后他们来到了泚水河畔。
这一条大河往东北而流注入大海,从中天堑般分开两座大山。
左边是北号山,右面是炎山。两族真可谓是划河而治,望山相对。
你来我往地交锋了好几个回合,今日总算是要分出胜负了。
重久站在北号山方向,而青木香挺直背脊与之对峙,她头一昂扬,身高竟和他差不太多,半点不输气势。
“我还是那句话。”前者目光凛然,“北号山绝不会让你失望!”
后者倒是甚为冷静,“小椿姑娘凭心意选就好,不要理会此人的威逼利诱。我们炎山行事素来端正。”
她站在中间礼节性地打哈哈笑,朝旁各自一瞥,竖起食指。
“我有个主意。”
小椿道:“大家比试一场吧,谁嬴去谁家……”
话音还没落,两个人已然摆开了架势,拔刀的拔刀,烧火的烧火。
重久热血沸腾地扛着刀柄:“正有此意。”
青木香原地作法:“求之不得!”
“诶——慢着慢着。”她从中间隔开双方,耐着性子和稀泥,“别那么冲动嘛,冷静一点,冷静一点。”
她笑得分外无害,“打架太费辰光了,我已经替二位寻得一个快捷公平的对决方式。”
小椿拉起两人的手,“我们猜拳吧!”
她喊口号:“来,剪子,石头,布——”
尽管犹在发愣,他俩倒是跟着这声音惯性地出了手。
重久是剪刀。
青木香是布。
小椿简单粗暴地往左一转:“好,北号山。”
嬴舟:“……”
对付犬类,她看上去很是熟门熟路了……
河畔,等人走远良久,青木香才回过神来,目瞪口呆地盯着自己的“布”,不甘心地跳着脚喊:“这一次不算,重久你听见没——这次不算,不算!!”
不知是不是临近深冬,北号山的山地草木贫瘠,略显荒凉,到处是低矮枯黄的杂草和灰褐色的岩石。
狼群的足迹遍地留痕。间或有那么一两个轻灵的身影一闪而过。
“灰狼部族主要安居在山顶和山腰,会比下面冷上几分。”嬴舟沿途同她解释,山路不好走,他开着道,不时回身来牵她。
“冷是冷,但雪景漂亮啊。”重久倒走得热气腾腾,脸上尽是回家的喜悦,“等一会儿进了族里,保不齐雪屋、雪灯、雪亭子都搭好了,要能再喝碗酒吃口肉——可美的呢。”
小椿一向很捧场,就没有她不感兴趣的,闻言冲嬴舟轻声说:“听上去好像真的很漂亮。大雪就是你们北号山的特色吗,还有没有别的?”
“特色……”
他迟疑着思索。
说话间,脚下的荒原渐次向雪地过度,狼族的部落显然就在前面不远了,小椿隐约能见到守山侍卫高大威猛地立在门口。
那是两头年轻的狼妖,大冷的天儿穿着裸/露胳膊的半臂虎皮马甲,脖子上皮肉通红,不知是给热的还是给冻的,精神抖擞地冲重久见礼。
“大将军!”
末了见着嬴舟,也举止得体地一抱拳,却是并未称呼什么。
小椿跟在他俩后面,从玉砌冰雕的部族里横穿而过,瞧得一个威武雄壮的青年向其问好。
“大将军!”
不多时,又瞧得一个威武雄壮的青年颔首打躬。
“大将军好。”
“嬴舟少爷。”
再瞧得一个威武雄壮的青年招呼重久。
“大将军……”
迎面又来一个威武雄壮的青年。
小椿:“……”
为什么全是肌肉结实的壮汉!
为什么全是男的!
“呃……”
嬴舟握拳在唇边轻咳一下,“这一辈不知怎的,出生的男子居多,灰狼族又天生的体格强健,所以……但也不是没有女孩的,就是有些少。”
他想了想,“也算是……北号山的特色吧。”
特产猛男,十万妖族仅此一家。
“原、原来如此。”
她站在冰天雪地的灰狼部族,感受到八方浓郁的阳刚之气袭面而来,真是一瞬间就不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