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因为是灰狼,还保留着居于洞穴的习惯,部族中的房屋构造甚为奇特,入口是回归质朴的山洞,和寻常的洞口没什么区别,待得进去后,走过小段甬道,才有正儿八经的一扇房门,打开来,里头便是规规矩矩住人的地方了。
按照重久的话说,这是灰狼族千百年的传统,以示“不忘根本”。
他自豪地拍胸脯:“我们狼族是很讲究传承,很看重家学的,不像隔壁那群土狗数典忘祖,只顾着追逐人族的新鲜事物,自家的东西什么也保不住。”
狼族如今的首领是嬴舟母亲的兄长,换而言之就是他的大舅,一族之长普遍正值壮年,年轻有为,不是在外扩张领土,就是在内巡视领地,平日里鲜少能觅其踪。
小椿要见的,倒不是狼王。
重久口中的那位“老爷子”据说是灰狼族的大祭司,年轻时曾花一千年的时光遍访名山秀水,到日暮西山才回族中养老。是个挺神神叨叨的人物。
“老爷子正闭关专研星象,我已命人替你通传,等下应该便会有消息。”重久吩咐嬴舟道,“你既然回来了,也帮忙招待一下客人,我先去给小椿姑娘安排客房。”
冬日的山洞皆砌上了一层冰,雪在外面覆得厚厚的,室内即便不烧炭火依旧十分温暖。
嬴舟取出钥匙开了自己的房门。
“……我也几年没回来了,里面说不定会有些乱。”
他其实不大想带小椿到自己的住处来,少年时不修边幅,不知道会不会放着藏着什么奇怪的东西。
但眼下风雪寒天,一时又想不到更好的地方。
好在,看上去北号山的下人有定日给他打扫,屋中还不算蒙尘到难以下脚。
“哦!”
小椿从他背后探出头,兴致勃勃地打量四周。
“这就是你从小长到大的卧房吗?”
嬴舟抬手给桌上的灯燃起火,“也不算从小吧……幼时我生在炎山,是半大的年纪才过来这边的。”
她好奇地仰首观望,妖族的屋宅不似人族那么敞亮,更显得紧凑而丰富,地面铺着兽皮,墙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刀剑,另有兵器架和足以能够充当门神的妖狼画像。
风格与北号山整体的气息十分相融,简而言之是粗犷!豪放!充满了一言不合就打打杀杀的格调。
嬴舟发现了她神情里的“了然”,急忙把满墙的凶器唰啦一收,给自己找补:“都、都是老爷子他们布置的,我纯属只把这里当个睡觉的地儿,没在意那么多。”
小椿将信将疑地点点头往他床边一坐。
北号山因为地处高山之巅,气候常年冷峭,床榻也是厚实暖和的。她手一撑,隐约却摸到什么略硬之物,翻找了片刻,从枕头底下抽出一本泛黄的册子——没有封皮。
其中挨挨挤挤写满了字。
她信手一掀,但见上面横七竖八的鬼画符:“重,久,这个,老混蛋……嗯?”
“总,有,一,天,我,会,杀,了,他……”
嬴舟听得背脊打了个激灵,后脑勺的头发根根炸起。
回头便看见小椿一字一顿地在念他那本“暗杀手册”。
“还,有,守门,的,大灰,我,也,不会,放过……唔,最后这个字看不清。原来那个小哥叫‘大灰’啊?”
啊啊啊——
他飞快冲上前来一把抽走揉成一团,一张脸瞬间通红地支吾道,“这……这是小时候不懂事瞎写的。”
“啊。”
小椿一转眼,指着旁边的桌案,“这上面也有。”
小刀的锋刃歪歪扭扭地写满了“杀杀杀”和“去死吧老妖怪们”之类的言词,能从刻进去的深度体会出落笔人的心情。
嬴舟:“……”
要死!
他慌里慌张地拿胳膊一扫,将周遭摆放的书册杂物一并堆上来遮住。
“好了,别看了,别看了!”
她抄起枕头往怀里抱,一面拍着手笑他。
嬴舟避过她的视线,浑身不自在地处理那团杀气腾腾的废纸,语无伦次地解释:“唉,那……年纪小嘛。本来在炎山就刚和人打了架,被大舅舅接到这边,也是走哪儿哪儿招人嫌,所以看谁都不顺眼。”
他扯过一方旧布,把桌案遮了,“……总想着要替自己出口恶气,但也只是嘴上过过瘾罢了,没有真的要杀谁,要谁的命。”
小椿兀自笑够了,歪在床榻上,看他收拾狼藉。
少年过分柔顺的青丝随着手臂的动作在光影里起伏,偶尔简单扎着的那把马尾会撒到耳边来。
她看了一会儿,突然跳下床去,伸手摸住嬴舟的脸。
后者蓦地一顿,也就停在那里由她捧着。
小椿的手辗转移到他头顶,像安抚小狗似的在脑袋上揉了几把,“不管怎么样,你现在算是独当一面的狼妖啦——看看,在白石河,在开封,外头的精怪都怕你。”
嬴舟在她掌心里轻轻侧了视线,嘀咕道:“……只能欺负欺负这些小妖而已。”
她没听见他的反驳,蓦地想起什么来:
“诶,我有没有同你讲,你变成大狼犬发疯时,康乔小姨还夸你妖力高强来着。”
“我妖力高强?”
嬴舟不可置信地皱了下眉,“可能吗?”
他妖力不稳是人尽皆知的事,还从未有人夸赞过,嬴舟直觉是她在想方设法地安慰自己。
“是真的,她说这是异族妖胎之子的优势。”小椿往案几前的小凳上一坐,美滋滋地做白日梦,“等今后你哪日突然开窍,修为大涨,成了大妖。我就能跟着鸡犬升天了!”
嬴舟:“……”
有人会称自己是鸡犬的吗?
等等。
他想,我才是“犬”……这些人族造的词怎么老爱用犬族来作贬义!
嬴舟在旁支着脸听她喋喋不休地计划着要给自己建一座“犬神”大庙的事,冷不防开口问:“你在白於山呢?”
小椿正不明所以地转过头,但见他接着道:“在白於山有你的住处吗?是什么模样的?”
矮凳没有可后靠的地方,她于是只能倚在案桌边,笑得轻松:“当然没有了。”
“我都不知道‘房屋’应该是什么样子,平日里满山跑,累了就歇在树上。反正白栎树很大,随意找个枝叶茂密之处便可以遮风避雨。”
说起来,嬴舟彼时去得匆忙,离开得也匆忙,都未曾好好看过她生长的地方。
没有屋宅,自然就没有床铺、桌椅,没有箱笼、立柜。
想必很难如这般,寻找到她千年来生活过的痕迹吧。
不知怎么,只觉有点遗憾。
“唉呀,不提白於山了……听闻你们北号山往东是北海之滨,我还从来没见过海呢!什么时候带我去瞧一眼啊。”
“看海倒是没问题,不过这时节,怕是快结冰了……”
……
北海的游山玩水计划正做到一半,门外年轻的狼妖便来传话,说是大祭司今日的闭关已结束,叫客人到霜寒堂一叙。
寻常的大能们闭关似乎都是按年份来算的。
这位大祭司好像别具一格,每天闭关一回,中途还带休息喝茶吃点心,真是闭得自在悠闲。
重久在前面给她领路,老妈子似的不住重复,说老爷子规矩多,喜欢礼貌的年轻人,小椿待会儿可一定要注意言辞云云。
“没事的。”
找到机会,嬴舟悄悄提醒,“老爷子喜欢小姑娘,你光是往那儿一站,他就好说话。”
小椿:“……”
这么一听,她怎么觉得更可怕了诶!
霜寒堂倒并非返璞归真的山洞,大概是为了接待远客所建,修得堪称气派。
还未走近,小椿便遥遥见得台阶上等候的接应,是个女子,那身形容貌都熟悉得要命,眉眼五官里尽是睥睨天下的倨傲,这不是……
康乔姨妈吗?!
“小、小姨!”她吃惊,“你怎么会在此地?”
她不是应该在开封守着温老太爷的么?
嬴舟先是朝康乔略一颔首,继而才同小椿解释,“小姨妈擅使空间传唤之术,从南到北也不过眨眼片刻光景。”
她闻言,好歹平复了情绪,感叹一句:“真、真厉害。”
随即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
康乔既然出现在这里,那岂不是代表着……
似乎瞧出她心中疑惑,对方毫不避讳地承认:“温礼一个多月前去了,停灵四十九日,昨天下葬后我回来的。”
小椿收敛目光,说了声“节哀”。
话音刚落,眼前的康乔竟忽地换了副娇俏的神情,向她调侃道:“嗐,你现在叫‘小姨’叫得可越来越顺口了呢。”
小椿:“??”
她正一脸匪夷所思地怀疑是不是耳中幻听了,只见对方很快沉下眉眼,轻责自己:“你闭嘴。”
接着又漫不经心地翻了个白眼,“干什么嘛,我许久没看到小椿了,想和她说会儿话,不行啊?”
康乔貌似十分头疼,却无可奈何:“大祭司还等着见她,不要耽误时间。”
说完,那张脸满不在乎地挑眉,“老爷子就老爷子,叫什么大祭司。从前也没见你对他这般毕恭毕敬,在外头给人当了几十年的媳妇,还真把自己当贱了不成?”
一行人静默地围观康乔热热闹闹地自说自话。
小椿终于忍不住,讪讪地开口:“冒昧问一下,两位是……出了什么状况?”
“啊……”跳脱的那个笑得风轻云淡,“简而言之呢,就是我离开她的身体太久,如今已然无法正常地与之合体,只能变成这样啦。”
“好了。”另一个冷声打断,“有什么事,等回头再谈。”
康乔让开一步,示意道:“大祭司在里面,随……”
还没说完,被从中截胡:“小椿,那我到时候来找你啊!”
康乔:“……我来。”
嬴舟:“……”
这是什么妖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