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是雪天,尚未入夜,光线也还是昏暗的。
霜寒堂进殿两侧都点着灯,兽骨和象牙做的灯台,派头十足。宽敞的大殿四周笼着鸦青的纱帐,摆设不多,更显得有些空阔。
两级台阶上便是狼王招待贵客和平日议事之处,兽皮座椅边俸好了热气腾腾的茶水,除了一个背对他们负手而立的老头儿,周遭再无旁人。
这位狼族的祭司穿得有些不大讲究,层层叠叠的长袍下两条细瘦的胳膊黝黑粗糙,身形干瘪,一点也不像行走在族中的青年壮汉们那般结实。
康乔拱手施礼:“大祭司。”
对方终于转过身来。
同样是千年老妖怪,他这形容比起小椿可是差远了。
灰白的须发打着卷凌乱飞扬,一张脸褶皱丛生,布满斑纹,若非精神头还不错,看上去似乎随时就能入土为安。
毕竟是长辈,该有的礼数不能少,嬴舟跟着躬身叫人:“老爷子。”
“哦……嬴舟啊。”
老狼妖年纪大了,眼神不怎么好,上前拍他两下,“出去历练了几年,长高不少嘛。不错不错,如今也是一头出类拔萃的狼妖了。”
重久给拍得勾下了脑袋,勉力压着额角的青筋:“老爷子,我不是嬴舟,我是重久……”
“唉哈哈。”后者掩饰性地挠着耳根笑,“我说呢怎么那么大的个头,好些年没见着了,都快认不出你来,所以嬴舟啊,没事儿还是要多回山看看。”
他又转过去摁康乔的肩膀。
康乔:“……大祭司,我是康乔。”
老头子倒是半点也不脸红,打着哈哈不以为意,“我当然知道你是康乔啦,老人家和你们小辈闹着玩儿呢。是吧,嬴舟?”
他说着俯身问旁边的一只灯台。
嬴舟:“……”
小椿终于开始替自己担忧起来。
这真的是见多识广的大祭司吗?怎么看都不太靠谱啊!
茶水的热气见了底。
老狼妖围着她前后转悠了好几圈,上下左右瞧了个遍。
“的确是树精啊……”他忽然面露感慨,“想不到我此生还能再见一回年岁过千的草木之人。”
前因后果适才已从重久口中得知,祭司便没再多问,只向众人眼神示意,“那东西呢?”
嬴舟忙将花盆递上去,“在我这里。”
他接过陶盆,拈着胡须眯眼一沉吟,“唔……”
两尺来长的树苗在其犀利的注视中瑟瑟轻抖。
“怎么样老爷子?”嬴舟略显紧张,忍不住开口,“她原身的妖力可以恢复么?还是会转嫁到树苗上来?如果只靠这株苗栖身,能不能办到?你有办法的,对不对?”
少年抛出的问题太多,老狼妖慢吞吞的,并不急着回答,只放下花盆面朝小椿道:“你是说,天雷之后便失去知觉,一觉醒来就借树种而生了,对么?”
后者不住点头:“嗯。”
他大致有了个底,“如果我没记错,那颗果子应该不是你白栎本体裂开的□□。”
小椿睁了一下眼睛,一言不发又略带好奇地等着对方的下文。
“树妖乃天底下自愈力最强的精怪,拥有极刚毅的生命和自成一系的保命手段。照你所言,这株幼苗应当是白栎树在遭受巨大冲击时,因濒死而自行触发的自保技能。”老祭司背着手走出几步,而后回身,“好比‘壁虎断尾’‘金蝉脱壳’。”
小椿听得认真,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老夫年轻时也曾碰见过这样一只树妖……”
他微扬起头。
霜寒堂的屋顶是镂空的漩涡状,此刻暮色已铺天落下,举目望出去,能瞧见星星点点的天河映在斑驳的缝隙里。
老狼妖的语气一下子变得悠远而怀念,“他那会儿也是抱着个花盆,四处寻找灵丹妙药治愈自己的原身——如今回想起来,似乎比现在的你还要小上几岁。
“是棵银杏,并不结果,幼苗长于一枚落叶之中。”
小椿闻言,严肃且敬重地颔首:“那该是前辈了。”
大祭司信手端过一盏茶滋润喉咙,“据说他因为斩杀了一只丈许长的蜈蚣,毒虫的汁液渗入土里,不慎被根茎吸去,故而树体中毒而萎,才得以借幼苗暂避风险。”
他凝望着水里起伏的茶叶,眼底难得有一丝正经的情感,“听他那时的言语,似乎已不是头一回遇到这般危及性命之事了,所以瞧着十分游刃有余。”
“丈足蜈蚣的毒不算难解,狼族便有现成的解药,实在别无他法,去黑市上也是可以淘到的。树精的妖力有起死回生之效,凭他的修为随便给人治一治病,足够换取钱财拿下灵药回去治伤。”
“可他偏偏不慌不忙。”
老狼妖把杯盏放回桌上,带着说故事独有的低哑腔调,“四处逛山观水,尽往热闹的城镇里头钻。起初我觉得新奇,毕竟天底下的树精几乎绝迹,千百年也碰不上一只,故而跟着他同行了一段时日。”
“后来我才知晓,原来草木修成人形,是不能离开自己的本体太远的。”
“树妖的活动范围有限,更有甚者终生都未曾出过山林。”
他干瘦的指尖拂了拂白栎幼苗的枝叶,缓慢道:
“而那株濒死而生的种子是他们唯一的机会,所以他必须要抓紧时间,因为——”
“一棵幼苗的存活期只有半年。”
老者话音落下时,就像一道惊雷,不轻不重地劈在小椿耳畔。
她清润的双目无悲无喜地一顿,明明什么情绪也未曾流露出来,可就是能读出一个掷地有声的“咯噔”。
半年……
老狼妖冷静得几乎残忍,“小椿姑娘离开白於山是在仲秋吧?”
“如若你的树种只能撑半年,那可没几个月了。”
她圆睁的眼眸好一会儿才缓缓松懈开,目光却依然定在前方,似乎并未真的落在谁的身上,只在无尽的空茫里下沉,沉得深不见底。
嬴舟先是看了看她,接着又去看老祭司,一时竟失措到语塞。
“没几个月的意思是……”小椿嘴唇微启,“我会死吗?”
“倘使不能在余下的时间内复活那棵白栎。”他如实道,“是的。”
“为什么。”嬴舟脱口而出,“为什么是半年……”
老狼妖:“树苗毕竟只是临时的载体,连接着远在千里之外的原身,而树的根茎深扎于地底,就注定了这样的牵连是有时效的,时间一到便会截断。或许不同的树精之间,因妖力的差异,时限上会有细微的区别,但都不会太长。”
重久有些听不下去,上前一步质问,“老爷子,咱们库房里的珍稀药材不少啊?你每回喝多了带我们参观显摆,不都一口一个‘生死骨肉’,一口一个‘能解百毒’的吗?”
“药材不是假的。”他耐着性子,好脾气地向后辈们解释,“但治疗树精和治疗我们兽类的妖怪不一样。”
“捅上你一刀,给你吃口药,你能‘生死骨肉’;捅上树一刀,给它灌药水,它就能活过来了吗?树体和兽体本身便是天差地别,何况照你们所言,被天雷劈过的树,从中断裂,那可不是轻易就能死而复生的。”
嬴舟站在那里,视线在小椿和大祭司身上不断辗转来回。
偏她眉眼间竟没有一丝难过。
太平静了。
平静得让他不知所措……
可她越不难过,他心里就越是翻江倒海地揪紧。
——“一定可以。”
——“狼族和犬族,能人异士很多的,总会找到办法,我会帮你想办法。”
只剩几个月……
她怎么可能只剩几个月。
嬴舟突然无意识地攥紧拳头,筋骨在极大的力道下发出酸涩的声响。
是狼族没用,狼族救不了她。
九州之大,他不信找不到人能解决这个难题。
小椿会好好活着。
他会让她好好活下去……
他……
过于激愤的脑海里,一个人影倏忽冒了出来。
“浮玉山。”
嬴舟福至心灵的一震,“浮玉山的水!”
他猛然抬头望向对面的老狼妖,“浮玉山的水永生不灭,可以催动树根再生!”
大祭司明显也被他这嗓门惊到了,怔愣半晌才回过神,“亏得你还知道浮玉山啊,看样子的确是在山下学了不少东西。”
说着他摸了摸下巴,眉头深锁地沉吟:“不过……浮玉山中的溪流人称‘不老泉’,饮不尽舀不干,作为滋养草木的活水,确实是最佳之选。”
他吝啬地赞同道:“可以一试。”
“啊……”
重久却在得知这个结果后甚为头疼地摁住眉心,“‘不老泉’啊……”
眼下已至腊月。
从白於山出来,满打满算四个多月是有的,要在余下的百八十天里找到传说中的仙山圣水,时间还是很紧。
嬴舟只盼着小椿修为深厚,能多撑一阵……撑到一年、两年最好。
他自己松了口气。
不管怎么说,有方向就好,只要不是全无对策,就还有希望。
他在心中燃起了一番斗志,然而一侧目时,身侧的小椿神色未变,仍旧是一副……不咸不淡的模样。
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这般反应让嬴舟无端想起在白石河镇,目睹老杂役逝世后的情景。
平日里,她的笑就是笑,哭就是哭,而当她面无表情时,嬴舟总觉得,这一时一瞬的小椿,内心深处远没有表面上看着那么平静。
临着告辞前,她毫无征兆地一停滞,叫住了老祭司。
“他……”
“我是说,您认识的那位树精,如今怎么样了?”
狼妖深邃的眼目锐利的凝望过来,那瞳孔漆黑沉寂,在过多的白眼衬托之下显得尤其冷峻。
过了好一会儿,老者才波澜不兴地静静道:
“他自尽了。”
头顶的夜风顺着漩涡的缝隙打着旋拂过她面颊。
细碎的枯叶草茎在鬓边的发梢上轻飘飘一扬。
小椿定定的站在这场乍起的微风里。
只听他话语不疾不徐:“死在自己的本体树前。”
年迈的祭司依稀记得多年以后再去探访对方时的情形。
空无一人的深山中,和风独自吹得温煦静谧,被树叶枝桠遮挡的阳光破碎地疏疏漏进密林,像一线线纤细的光柱。
树精充盈的灵力,使得少年的躯体纵然过去数年也依然完好如新。
彼时犹是青年人的大祭司拨开丛生的杂草走近那棵银杏树前,只见得年轻的草木之灵迎着山外的方向屈膝而跪,尖锐锋利的树桩从他背后,从他心口穿胸而过。
他的脸居然还是仰着的,暖阳灿烂而柔软地透过枝叶缝隙打下来。
而少年眉目安详,半身是厚重金黄的银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