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市的入口据说共有四个,其中一个在一间貌不惊人的茶楼屏风之后。
待顺着向下的阶梯潜行到底,脚下居然铺着粗糙的砖石,小椿抬眼一看,一座辉煌的地下城便惊现在她面前。
得知黑市还要追溯回白石河镇的时候,那个已经不知所终了的红豺花样奇多,手上耍出的阴招多半来自于此。
她跟着嬴舟,半是打量半是好奇地环顾四处。
其实除了昏暗,这里倒不及人族的赌场那么乌烟瘴气,妖魔鬼怪们铺开自己的摊子,井然有序地做着买卖。不敢打架甚至不敢造次,明显畏惧此地严苛的规则,一个两个都老实得像个良民。
市面上摆出来的东西大多是稀罕物,寻常店铺内极难买到,更有不少带了点血腥晦暗的意味。
比方说穿山甲的鳞片。此物坚硬无比,可用以抵御攻击,也可在紧要关头土遁保命,但必得是从活的精怪身上硬拔下来才能生效,鳞甲无法再生,一只穿山甲若失去三枚保命的鳞片,也就离死不远了。
再比方说避役的尾巴。当今世道的变化术几近失传,没点道行是学不会的,而避役精与青丘狐天赋异禀,是为数不多生来就能变幻形态的妖。狐狸有青丘山庇佑,故而世上的精怪只能把主意打在避役身上,这年头,但凡成了精的避役皆躲躲藏藏,族群死伤越来越多,其罕见之处一度快追上山妖树精。
再往前走,沿途亦有孔雀翎羽做成的折扇,虎豹精的利齿,以及一些叫不上名称的法宝灵药。
嬴舟寻到黑市的管事,亮出身份,“带我去见望海潮。”
后者就着令牌核验他的容貌,约莫也是认识的,只道:“您稍候。”
小跑进去通传了片刻,很快便恭敬地请他进去,“这边来。”
因为天冷,隔间燃着滚烫的炭炉,小椿目之所及的就有三四个,烧得满屋仿佛炎夏,站了不一会,周身便开始出汗了。
这位黑市的主人是个畏寒不耐冷的大鳄鱼精,穿着臃肿厚实的狐裘袄衣,懒洋洋地歪坐在软塌上,怀中还搂着个汤婆子。
他拿开烟嘴,从口里喷出一缕呛人的白气,一副很好说话的样子同嬴舟打招呼:“原来是狼犬两族的小少爷。”
“今儿是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稀客呀。”
他抖抖烟袋,命左右看茶,“这北滨之地就是寒冷,哪怕在地底下,寒气也无孔不入,实在叫人烦恼得紧……我不喜饮茶,若不合二位的口味,还请多担待。”
望海潮生得有些肥硕,是人族奸商惯有的嘴脸,两片小胡须斜翘在鼻翼之下,厚重的面颊使得双眼被挤压得格外细小。
据说他从前也不长这样,不知打哪儿听来的,说是此种面相的人擅于揽钱经营,故而花了大手笔改造自个儿的行头。
嬴舟轻轻将小椿往身后掩了掩,并不喝他的茶水,只面容冷肃地公事公办道:“我来是为了找你买一样东西。”
“哦?”
年轻的狼妖还不太懂得如何圆润地周旋场面话,望海潮好久不曾和这般青涩的少年郎打交道了,一时略觉新鲜。
他在坐塌上撑起身,“那么,嬴舟少爷是想与我做什么买卖呢?”
后者神色凛冽,那表情不像是来买东西的,大概更像是去要债的。
“听闻你手上有两桶不老泉?”
望海潮眉梢一挑,或许挺意外他是为此而来,“怎么?嬴舟少爷是想买我这两缸子泉水?我若没记错,不老泉不是你们犬族当初送到黑市作为开张贺礼的么……”
这老妖怪阴阳怪气,佯作恍悟之状,“哦……莫非您此行,不是代表细犬,是以狼族的立场与我做交易的?那可真是件稀罕事儿。”
嬴舟听出他在搅浑水,倒也坦坦荡荡,“你错了。”
“我买这两桶泉水,是以自己的名义,与哪一族都无干系。”
对面的大鳄鱼闻之一愣,烟斗里的火星子烧得哔啵作响,他竟忘了去抽两口。
足足呆了有小半刻,小椿就看那奸商忽然大笑出声。
对方倒也并非嘲讽,模样笑得之痛快,好似他当真说了一句什么荒唐滑稽的言语。
嬴舟心下不满道:“……你笑什么?”
鳄鱼精不予理会,自顾自耸着肩膀打嗝,等他终于笑够了,才狠抽了两口烟,看西洋镜儿似的垂目瞅着他。
“嬴舟少爷,您也不是头一回来黑市了,市里的规矩,您不是不知道吧?”
“在我这儿,金银财物都是其次。大家缺的不是钱,缺的是连钱也买不到的物件。”
老妖怪叼着烟嘴,故作姿态,“您看老夫像是缺钱的样子吗?”
嬴舟被他的言行激得捏紧了拳,不服气地朗声回道:“我有两箱定海贝,可以全数拿来和你交换!”
望海潮听得颇有几分惊讶,“嚯,定海贝……的确是好东西。”
这是长于东海水域深处的贝壳,上可入药治病,下可增长修为,最关键的,佩戴一颗就能凝出水泡护佑周身,可在一日之内安然无恙地行走于海底。
嬴舟知道他一直想打通前往东海的商路,想寻找有关龙的踪迹,那么这两箱海贝,他应该会动心。
大鳄鱼果然面露微笑地靠回了软塌上,“嬴舟少爷小小年纪能攒出这等数量的私房钱,着实令人钦佩。”
他闻言正要说话:“那……”
“只可惜。”望海潮一声打断,从容自得地抽了口烟,“定海贝,老夫也有不少库存,如今并非燃眉之急,暂时还派不上用场。”
“现在用不上,以后总能用上!”他有些急了。
“小少爷。”望海潮不疾不徐地笑了笑,“你若实在拿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就请回吧。”
有什么紧攥用力的细微声响。
小椿先是发现了嬴舟握得关节泛白的拳头,接着她看见他侧脸的眉目,那双冷峻的狼眼狠狠盯着对方,其中流出一股深深的不甘和屈辱,咬着的牙使得唇边的肌肉隐约凸起。
他那么敏感自傲的人,被一个其貌不扬的奸商呼来喝去,心里肯定不好受。
值得吗……
这般的场合,她不便于开口,只好在暗处轻轻拉了拉嬴舟的衣角。
少年仿佛乍然回过神,带了点歉疚地转头。不管和旁人如何剑拔弩张,在望向她时,嬴舟的神情永远是柔和的。
“我们……我们先走吧。”
出了暖阁,灯火阑珊的地下城充满了凄迷的味道,宛如叫尘世抛却的孤岛。他们两人都没停下,也都没说话。
大概过去好一阵,嬴舟才恍惚意识到,他似乎让小椿担心了。
“我没事,真的。”他语气透着无措与不安,尽可能地让自己瞧着轻松一点,“反正……人家说得也没错。”
嬴舟故意张望四周,显得镇定地装着看风景,“我再,想想别的法子。”
小椿神色自然地冲他一颔首,还有心情让唇角扬上些许弧度,举止间依稀是一贯的没心没肺。
她不能总让旁人替自己忙前忙后了。
说到底,这是她的事情。
还有什么能做的吗?
还有什么,是在此时此刻可以帮上嬴舟的。
走到快临近黑市边缘之际,他步子渐渐转缓,而后好似突然有了什么打算,将小椿拉到自己面前摁着她站好。
“你在这等我一会儿,我再去同他谈一谈。”
她先是点头。随即又问,“要我陪你一起吗?”
“不用了,你等我就好。”
“哦……”
他脚速快,转眼就没了人影。
小椿在原地里来回拉磨地走上几圈,望见旁边有个石墩子,便伸手起了一层树叶给自己铺上,施施然坐下,两手发愁地撑着脸颊。
她盘算着自己从头到尾有没有什么能在这黑市上叫得起价的物什。
此处的妖不看重钱财,更看重那些稀有的、用处大的。
她那随时能结的果子时效不长,到风雨城里卖个热闹还行,在这儿恐怕很难惹人侧目。
当初给嬴舟解蛊毒的橡果倒是好东西,可惜一年也就一两颗,今年的已经喂给他吊命去了,第二粒全靠运气。
小椿屏气凝神,结印在手,调动起周身的筋肉,堪称卖力地试图再结出一粒来,那神情比母鸡下蛋也好不到哪里去。
就在她认真专注地准备着生命的大循环,头顶忽然投下一道黑影。
*
嬴舟折返回望海潮的小隔间时,他正躺在软塌上,由一个娇媚的蛇精按捏腿脚。眼见来者去而复返,忙坐起身,挥手示意侍女退下。
“怎么?”他似笑非笑地眯起眼,“小少爷还没死心吗?”
视线中的少年目光如炬,只探手到腰间,微一施劲扯下了什么,拍在旁边的茶案上。
“我再加一码。”
那东西并不大,在四周的灯火映衬下隐隐闪着纯白的光。
鳄鱼精支着两手定睛看去。
平滑光亮的紫檀木桌托起一枚莹润小巧的犬齿,由红绳系着。
他果真怔忡了一下:“这是……狼牙?灰狼族的狼牙?”
嬴舟面不改色,“你应该知道北号山的灰狼乳牙代表着什么,每头狼一生只这么一颗。”
“你与犬族私交不错,却一直没有机会牵上北号山的线吧?”他抬了抬下巴,“有了这枚狼齿,你便能自由出入狼族,今后行走在外,亦可凭借此物得到灰狼的庇佑。再加上那两箱定海贝,这笔生意你是稳赚不亏。”
望海潮掌心摁着扶手,身体却向前倾的,好似要瞧清那究竟是不是真的灰狼乳齿。
“不老泉充其量就是普通的补品,既不能让你延年益寿,也无法使你死而复生,错过了我,今后可没人开得出这样好的价格了。”嬴舟俨然反客为主。
他一路上终于想明白了,如望海潮这般的奸商所图的究竟是什么。他看重长远利益,谋求的是权与势。
此前同他讲的那番话,明显是为了激他,老妖怪咬定了自己非得拿下不老泉不可,是为了逼他能再开出可观的条件来。
所以,嬴舟投其所愿。
“你……咳。”鳄鱼精收敛了表情,仍旧恢复他八方不动的姿态,“老夫纵横妖界多年,也并非什么唯利是图之人。只是您可要想清楚了。”
“灰狼的乳牙意义非常,赠予外人说不定会惹来贵族的杀身之罪,一旦交到我手上,那可是板上钉钉,不可悔改了。”
“我知道。”
嬴舟语气坚决。
倘若族中当真要审判他,他无话可说,逐他出去也无所谓。反正这枚狼牙,今生,他恐怕也不会有机会用上的。
拿狼族少爷这个虚无缥缈的身份去换小椿的命,太值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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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寒洇!?”
黑市东入口的某个角落,小椿震惊地打量眼前的青蛇。爬行类的猛兽大多冷血,不惧隆冬,故而他算是满场穿得最清凉单薄的人了。
自白石河镇一别,万万没料到会在此地相逢。
后者反而比她更淡定冷静,闲适得好比话家常:“嚯,你也在啊。”
“怎么就你一个人?”他习惯性地环顾左右,“老围着你转的那条小狗呢?”
“他忙去了。”小椿更奇怪他,“你也跑黑市来,买东西吗?”
“啊。我不是买。”寒洇拎起手上的包袱,“我来卖蛇皮。”
小椿:“……蛇皮??”
“这不蜕皮期到了么。”他展开布包给她欣赏,“今年的皮难得保存完整,我就想着过来估个价。风雨城的黑市是这个妖界最大的地下交易之所,出价也大方。”
对了——早听他讲,蛇精的浑身都是宝,皮子正是制造兵刃铠甲的稀缺之物。成了精怪的蛇蟒蜕皮的周期会放缓,大概几年才有一回。
小椿不禁羡慕道:“隔三差五就能来卖皮,你岂不是很有钱?”
“修为高的蛇蜕才值钱呢,我这个……勉强算个中上品。”寒洇与她客套,“比起我,你的橡果应该更有市场吧?能解百毒,能起死回生,那些阔佬们,怕是能炒上天价。”
就在这当下,她起了个念头,兴致勃勃地问,“你也觉得我的橡果更好对不对?那要是我拿果子换你的蛇蜕怎么样呢?”
他这突如其来的交易搞得有点懵,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不过、不过可能需要你再等上个半年多。这蛇蜕我有急用……凭咱们俩的交情,你可以放一百个心。”小椿几乎做了个对天起誓的手势,“横竖我人在白於山,不会跑掉的,你随时来,我可以给你好几年的橡果,你每年来找我都行!……”
她总以为再加上一块蛇皮,指不定那条大鳄鱼会松口。
嬴舟走出望海潮的暖阁,手里捏着他的信物——一块鳞片。
——“小少爷尽管回山去,过些天我的人会将三桶泉水亲自送到府上。这枚信物算是赠品了,权当大家交个朋友。”
无论如何,他终于是拿到了,能够得以保全小椿的东西!
嬴舟满心欣喜,脚下生风,连步子都跨得雀跃无比。
这算是那么久以来,他凭一己之力办成的唯一一件事了。
得快些将这个好消息告诉她,如今万事俱备,大家便能放下心去安安稳稳享受最后一点时光。
趁现在她身体尚无不适,或许还可以跑一趟北海,要是时间充裕还能再到更北边看看。
他正盘算着怎么安排余下的几个月,冷不防就望见小椿和那条熟悉的大青蟒肩并肩地站在台阶下,有说有笑。
“啊,嬴舟!”她兴奋地振臂挥舞,边喊边朝他跑来,“刚刚寒洇同意了,可以把他蜕下的皮暂抵给我们!”
“……”
不行,他感觉自己又要呕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