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号山上的雪景是一绝,重久常常挂在嘴边说道,并一直引以为傲。毕竟炎山地势低矮,冬天是不积雪的,他为此很是得意。
如今已步入了正月,即便是妖族也不能免俗地会过春节。
由二表哥带头,几个熟识的年轻妖狼找了片空地烤羊肉串子。这是北号山过年的习俗,整整十五日,推开门往族里四处走走,到哪儿都能看见烤串子的狼妖们。
或是三五成群,或是十七□□,无非都是亲朋好友。
你哪怕不相熟,凑上去道个平安,拜个年,也能分到几串肉食。
小椿作为远客,自然有此等待遇。加上又是个姑娘家——在年轻的狼妖群体中,姑娘可是稀罕物——故而但凡烤肉,头几串总是给她的。
从黑市回山已经有四天了,嬴舟日日窝在房中,足不出户,谁都不见,自称是在养伤,但小椿总觉得他是在生气。
可又不知道他究竟为何而气。
如果是由于寒洇,似乎没道理,纵然在白石河镇上他们也并未有什么深仇大恨。尽管最后拿到了不老泉,但人家肯帮忙给蛇皮,不也挺好的吗?
难道他对蛇蜕天生厌恶?
就像自己恐惧密密麻麻的东西那样?
啊,她太不称职了!
居然都没有关心一下嬴舟害怕什么。
“怎么办呢?”
小椿对着烤肉架子颓丧地垂头发愁,“他是不是病的很严重,因为之前的比赛?”
重久正咬了一口羊肉,吃得吧唧嘴,满脸不以为意,“他是病得不轻,不过和比赛没关系。”
二表哥轻描淡写地给她支招,“你啊,烤两串肉亲自端上门,好好儿哄两句,他准生龙活虎,精神奕奕。”
“真的吗?”
想着表兄弟相识多年,彼此必然了如指掌,小椿对他的话深信不疑,当下卖力地找沉安学了几手烤串儿的技艺,刷上蜜酱,哼哧哼哧地往嬴舟的住处跑去。
彼时重雪覆盖住的小洞屋光线昏暗,窗后的布帘沉沉低垂,分明是白天,瞧着却像已近黄昏。
然而帘幔到底遮不了大放的雪光,仍有一丝白亮落进来,笔直锋利地横在桌案与地面。
嬴舟正自闭地抱膝坐于床边,他受药物反噬的苦痛终于循序渐进地侵入体内,此刻俨然已经维持不了人形,是一副行将受到族中白眼的半兽化之状。
屋中的角落里有三桶整齐码好的泉水,被衾上躺着几枝开得正盛的红梅,而榻下一地的花瓣。
他捏着一朵自言自语地往下扔。
“去找她说话。”
手指又扯开一片。
“不去。”
“去找她说话,不去;去找她说话……”
嬴舟盯着指尖留下的最后一瓣,“不……去……”
他丢完就啧了一声,狠狠地再往花枝上揪下一朵,再次认真的纠结起来。
“去找她说话……”
正在这时,那对单薄耷拉的犬耳往后耸了耸。
有什么人在雪地上小跑,渐次逼近了他的屋宅,来者似乎在十步外便喘了口气,放慢速度。
叩门声在下一瞬悠悠响起,伴随对方清丽的嗓音,节奏欢快。
“嬴舟?嬴——舟——”
“你睡醒了吗?”
他握着花枝讷讷地自语了一句:“小椿……”
少年立时手忙脚乱,他噌地跳下床,胡乱把几枝红梅塞到被子里,又抬脚将成堆的花瓣拨到墙根底下拿灰盖住。
“嬴舟?你在么?”小椿使劲凑到门缝上,企图瞧清屋内的情况。
接着喃喃自语,“怎么这么黑……”
他正要回应,冷不防发现这卧室死气沉沉,连忙把帘子一拉。
乍然大放的日光照得人睁不开眼,嬴舟本能地用手肘遮了遮脸面,这才跑到门边去。
指尖行将触上门栓时忽又一顿。
不对啊。
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我应该是在生气的。
干嘛表现得如此积极。
自己辛辛苦苦去和望海潮谈判,好不容易争取来的救命水,一回头看见她在同那条不安好心的蟒蛇精谈笑风生……那一瞬间的七窍生烟,是这辈子都忘不了的妖生阴影。
不管怎样,至少得让小椿明白,她与别的男人说笑时,他会很不高兴。
嬴舟深深调整好呼吸,将适才的意外之喜敛入眼底,故作低沉地冷着眉目轻拉开门。
屋外的人犹在做偷窥状,他一抬眼,恰好同对方直起的视线不期而遇。
那清亮的眸子里有浅浅的雪光,在望见自己的刹那压成了一弯新月,笑得灿烂又明媚。
“原来你在呀?”小椿举着沉甸甸的食盒,“差点以为你出门去了。”
嬴舟凝滞了半刻,而后躲闪地挪开视线,只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
“你、你来……有事吗?”
“有啊。”
她讨好地以两手捧起盒子,笑眯眯地往他跟前凑了凑,“我来谢你的。”
嬴舟:“谢我?”
“对啊。”小椿打开盒盖,“那不是你千辛万苦帮我找到了救命的灵药吗?我谢你是理所应当。”
一股甜香微辣的气息扑面入鼻,混杂着焦脆的羊肉膻味,嗅觉过于灵敏的他立时咽了口唾沫。
“嘿嘿,香吧?我特地烤了半个时辰,怕你吃不够,还找他们要来几串鸡翅。”
嬴舟看她摆弄着竹签子兴致勃勃地指点,“中间这俩焦了的是二表哥烤的,底下刷了层甜辣酱的是沉安的,旁边的这五串都是我烤的——快凉了,你最好先吃。”
他却在心里想,可明明最初也是因为我的缘故,你才落得这步田地。
……但你从来都没怪过我。
嬴舟嘴唇细微地抿动了一下,迟疑着问说:“你……亲手给我烤的?”
“是啊。”她回答得毫无犹豫。
他终于向着旁边的几串肉伸出手,显然察觉到自己背后的尾巴正在不安分地左右摇摆。
他毕竟是在生气,哪有生气的人那么容易哄好的。
嬴舟表面不动声色,内心却不住拼命地压制本性,几乎是冲着体内的犬族之血咆哮了。
你就不能不那么招摇吗?
怎么会有这么不矜持的东西。
那条饱满的灰白色狼尾全然无视主人的请求,兀自欢快地甩动着,扫在门框的两端,像个鸡毛掸子。
小椿站在雪地上,神情柔和地注视着他吃烤串。
尽管事到如今仍旧不明白嬴舟究竟是为何心情不快,但按照白玉京的说法,犬是这个世上最单纯的兽类,哪怕是情绪低落,摸摸脑袋,吃顿丰盛的就能转好起来。
这话果然不错。
*
嬴舟在房中又熬了三天,当初药物带来的疼痛才渐渐过去。
刚至初九,山里的年味尚且浓厚,距离立春已经没几天了,那是对于狼族青年而言比除夕春节还要紧的日子。
拿人族来讲,就好比七夕乞巧。
作为灰狼,在未成精前,每逢正月和二月正是发情之期,一个适合□□好季节。
而今虽修成人体,已脱胎换骨能够压制兽性,但循规蹈矩的狼族老一辈们仍坚持不能忘本的原则,依然守着旧时的规制,在立春这日安排一场全族皆可参与其中的相亲大会。数千年来如火如荼。
只可惜这几年办得总不如从前红火,毕竟族内适龄男女日渐不均,实在是办了也白办。
嬴舟辟谷快十天了,正想出来蹭顿饭吃,没等走近重久身侧的烤肉架,便望见某只不要脸的大青蟒举着一串羊肉满嘴流油地冲他打招呼。
“唷。”
嬴舟:“……”
为什么这个异族会在此地!!!
二表哥还十分意外:“他不是说,是你的朋友吗?”
“他说你就信?我哪儿来的这种蛇族朋友!”
重久漫不经心地一指小椿,“你这类熟识的妖怪还少了吗?”
“……”
实在是没胃口,一看这种冷血还带鳞甲的物种,整个人都饱了。
嬴舟掉了个头漫无目的地在北风中散步,无数家烧肉烤鸡的味道顺着风侵入口鼻。脚下才踢开一粒石子,旁边就听得有人叫他。
“嬴舟少爷。”
厚重的雪屋前站着个豆蔻年纪的狼族女孩子,她眉眼沉静,举止端庄,连说话的嗓音也平平无波。
看模样有几分眼熟,似乎是哪位长辈身边伺候的小姑娘。
她略一侧脸,示意着淡淡唤道:“老太太请你进屋去。”
哦,对……
嬴舟恍惚回想起,这位是狼族老太君座下的箐女。
“……我知道了。”
重久口中的老太太兼祖母,也是嬴舟亲娘的母亲,简而言之,便是他的外祖母。
灰狼族里是与大祭司地位相当的老前辈,作为正统王族的血脉,她子嗣众多,为前代狼王诞下了十一个子女,至今都是受全族上下敬重的老人家。
嬴舟倒也并非不待见她,只是多少会有些不自在。
大概小辈与长辈面对面交谈,都是不自在的。
他进了外祖母的卧房,视线随着头一并低垂,老老实实地盯住了地面的白狐毛毯,躬身行礼。
“老太太。”
对方貌似午睡堪醒,语音散漫地开口:“哦,嬴舟啊……”
“听闻你回山也有些时日了,怎么不想着来探望探望我这个老太婆。”
许是流连人界多年的小女儿总算回到身畔,她瞧着气色不错,纵然老态龙钟,眼眸却神采飞扬,信手端来侍女烹好的茶水,慢条斯理地啄饮。
他只好低声下气地认错。
“近来诸事繁忙……一时疏忽,忘记了。还请老太太见谅。”
“唉,一家人嘛,讲什么见谅不见谅的。”
老太君放下茶盏,两手拢在膝上,“族中小辈众多,你娘过世后我也没能好好照顾到你,从小到大,受委屈了。”
嬴舟一如既往地客套,“没有的事。”
“不必这般生疏,外祖母到底是你最亲的人。”她言语循循善诱,“一百多年了,家里一直觉得愧对你娘,便是你大舅舅,也对当初她嫁去炎山后不闻不问的往事心怀歉意。”
“我啊,现下年纪大了,老想着怎么补偿补偿你们娘俩。”
老太太佯作灵光一现的样子,“正巧过两三日,似乎该到立春了……”
看吧。
在这儿等他呢。
就知道要说这个事情。
“你娘还在世的时候便常常写信与我念叨,希望嬴舟将来娶个好姑娘,要模样标致的,会疼人儿的,家世还不能太差。外祖母人虽老糊涂了,此事可替你惦记着呢。”
嬴舟咬着牙暗想。
千万别,你还是继续老糊涂吧。
老人家自然听不到他的腹诽,犹自慈祥地说下去,“这不,你五姨妈不是嫁去了厘山白狼族么?今年那边派人来带了些年礼……白狼王家的三公主你可有印象?年幼时你们见过的……”
嬴舟压根不记得什么三公主,或许他母亲有没有同老太君书信往来也未可知,横竖都死无对证了。
“人家姑娘是特地千里迢迢从厘山而来。
“早些天哪,你五姨妈整理私物,无意间翻出你们几个小辈的画像。她自打瞧了你,是念念不忘,日思夜想,外祖母琢磨着,改明儿找个时间你们见上一面如何?一个郎才,一个女貌,年岁也相当得很……”
说得这么冠冕堂皇,那不就是冲着脸来的吗?
嬴舟无言以对地悄悄龇牙。
狼族这几个长辈,总要拿他出去“和亲”,打他的主意不是一年两年了。
……所以才说不想回北号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