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岭下,一阵静悄悄的,一片黑暗。太阳彻底落下了山头,不远处的一户人家亮起了灯,一点微弱的灯光照来,河岸边昏昏暗暗。
伍十五拿手朝天一指,这片天空顿时明亮了起来,改了名字,现在叫做多福的道士和满愿僧人吃惊的看着天空,三人的头顶上,一片光明。
“满愿”,伍十五唤着僧人的新名字。
“小僧在”,满愿应声道。
“方才你可见我杀人。”伍十五问。
“是的”,满愿答道。
“你用什么见的?”
“用眼。”满愿答道。
“我没有杀人!”伍十五说道。
“是杀非杀,非杀非不杀?”满愿答道。“只是您的手法,太过残忍,你就不怕……”,满愿没有继续说下去
“道法,只是通过我的手,示现于人。火山,地震,洪水,不残忍么?你怎么不说,那天地也如此残忍呢?”。
多福上前一步,说道:“先生,天地运转,自有他万古之理,上天有好生之德,自有好杀之机。这本就是人力难为之事,天灾本就始于**。”
伍十五说道:“着了点边,还不是这个。你们见到我杀人,而我没见到我杀人,因为我们见地不同。
我见的是虚空,我杀的也是虚空,而你们见到的是人,所以你觉得我杀的,也是人。
天地变化,的确也是人心所应。只是若不究竟其道,因何而现;
不明白其理,因何而变,那二位何必参禅悟道,讲经说法。
修道,就要成道。
念佛,就要成佛。
如此,才是真心参道,实心学佛。
今天你们遇见我,
是你们的机缘。
我能跟你们讲这些话,
也未尝不是我的造化。
你们且看那边是什么”。
伍十五用手往河滩一指。
满愿僧人和多福道士都顺着伍十五的手指的方向看去。
却看见那边卜家三兄弟正好端端的坐在河边发着呆,一动不动,若有所思,旁边还坐着一个史德豪,正坐那里微微发笑。
“太虚幻境?”多福叹道。
“同业感召?”满愿答道。
伍十五说道:
“释道,本就一家。
万法,归于一法。
所见即是所想,所感即是所召。”伍十五说着,用手一挥,河滩上刚才的卜氏三兄弟和史德豪又消失了。
伍十五对他们二人说道,“你们刚才看到了什么?”
道士多福说道:“消失了。”
伍十五问道:“哦?如何知道他们消失的。”
多福答道:“用眼观察,用心体验。”
“眼观心验?那何以观心?
此观察之心,从何处起?”
伍十五微微一笑,轻声问道。
听到伍十五这样一问,多福道人合掌,并对伍五十说:“自从我发心追入道以来,自以为秉持了我太上的威德神明,常常自己思想,不须我自己艰苦修行研习,道法自然就会惠赐于我,让我获至无极道门。
我便由此而入至真至圣之道,却不知我身与道心,本来不可以相互代替,所以我失却了我之真实本心。
现在我身虽然出家,但是本心却未真入圣道。
今日我似乎能理解,我虽博学多闻,行道多年,可若不自己行持修习圣道,与愚昧无知一般,这如同听人说饭,不能饱肚一样。
先生,像我等这般,为世间烦恼和意识所阻,纠缠不休,实难参透止寂不易之的大道本性。
望先生怜我无知,为我们开启妙觉阴阳,柔和乾坤之道,开示我等观知真妄,抉择分明的辨道之眼。请受贫道一礼。”
说罢,多福对着伍十五,合掌长揖,拜倒在地。
伍十五上前,双手扶起改名为多福的道士,笑笑了,说了声:“好”。
扶起多福道人,伍十五突然拔刀,多福吓得往后一退,满愿赶忙上前扶住多福,“道友莫慌,施主正欲为我等说法。”
伍十五用刀往空中一划,刀光一闪,天空中亮出一道七色光芒,一时间照亮了整个河滩。
他开口说道:“现在我便为你,显示显真摧妄的大道,希望能够看到此景,听闻此字句之意的一切生灵,一起获得至上大道的微妙密义,获得严净明澈的心性,开启真妄能明的道眼。
多福,你看到了什么?”
多福答道:“我看见了先生的刀光。”
伍十五说道:“多福,你看见了我的刀光,那么,这个刀能放光,是因为什么才能放光?为什么说它是刀光?你又是用什么看见的?”
多福正了正身子回答:“方才先生挥刀之时,空中光明乍然而生,我用眼睛看到,先生手中之刀光,由此而生。”
伍十五对多福说:“我现在便告诉你,有智之人,也须譬喻,而能开悟。就拿我的刀来说吧!
如果没有我的刀,就不会产生刀的外形,如果没有你的眼,就不会产生你所看到的刀的模样。
以你的眼根的作用,来比我的刀,这道理是不是一样的?”
多福回答:“这是一样的,先生。没有我的眼睛,就没有我所见到的。以我的眼根来比先生的刀光,这里的道理是一样的。”
伍十五对多福说道:
“你说道理是一样的,
其实不对。
为何不对?
如同一个没有手的人,
也就握不了这刀,也就挥不出刀光;
一个没有眼睛的人,无法看到任何东西,纵然有手挥出刀光,他也是如蒙黑暗,无法看见。
怎么说呢?
你试著去问路上一盲人,他看到的是些什么,那盲人必回答你,他的眼前只是一片黑暗,再看不到其它任何东西。
从此理而言,器物自身,本是黑暗不清,'观见'本身并不会受到什么影响。”
多福说:“盲人眼前,只看见一片黑暗,为何说他还有'观见'呢?”
伍十五对多福说:“那盲人没有眼睛,只看到黑暗,这与那些有眼人处在暗室之中所看到一片黑暗,这两种黑暗,是不同?还是相同?”
多福回答:“哦?先生,处暗室之有眼人和那盲人所观见的黑暗,并无不同。”
伍十伍又说:“多福,若那盲人面前所见只是黑暗,可倘若此时,他的眼睛忽然复明,再看面前世界,就看得到种种出现的事物,这叫做'眼见',因眼睛而能观看,示现事物。
那些处在暗室的明眼人,面前所见也只是黑暗,这时忽然有灯光亮起,他们也看见了世界里的种种现示的事物,灯照亮眼前的东西,因灯的照射而示现事物。
如果是以灯去观见事物,这与你的眼睛有何关系?”
“灯照亮了事物,我眼睛能看自然就见了。”多福答道。
伍十五笑道:“哈哈哈,你当知道,灯能照亮事物,由此而见东西,是眼的用处,而非灯之用处。
眼能观物,以此来观见事物的这种“见”,是心之作用,而非眼睛之作用。”
这时候,伍十五轻舒五指又放开,放开又合起,问满愿:“你看见了什么?”
满愿在一旁抢先回答道:“我见施主的手掌,在我面前又开又合。”
伍十五问满愿::“你看到我的手掌在二位面前又开又合,是因为我的手掌有开有合呢?还是因为你的观见有开有合?”
满愿回答:“施主的手在我面前有开有合,我看见施主的手,在自开自合,并不是因为我的观见有开有合。”
伍十五问:“谁是动,谁是静?”
满愿回答:“施主的手在动,我的观见,也没有停止不动,那么,到底谁在动呢?”
伍五十大笑:“哈哈哈,就是如此,反问得好。”
说罢,伍十五又提起刀来,飞快的出刀划过在道士多福的右面,多福立刻就转头向右面看,又一道刀光划过多福的左面,多福急忙又回头向左看。
伍十五对多福说道:“刚才你的头为何摇动?”
多福答道:“我看见先生划过刀光,在我左右,我自左右观看,所以头,便摇动起来。”
伍十五说道:“多福,你看刀光时,头就左右摇动,这是你的头在动呢?还是你的见识在动?”
多福回答:“先生,这是我的头在动,而我的观见,本来就没有静止下来,既然没有停下来过,又哪里说得上是在摇动呢?”
伍十五满意道:“很好很好。”
伍十五又对二人说道:“虽然多福的头在摇动,然而他的观见本身,并未随之而摇动,我的手虽在开合。
然而观见本身也不会随著我的手,舒卷流动。
那么,为何你要以我开合的手,和这摆动的刀为本体,以这虚假的东西为实境呢?
从始自终,你的心心念念,就随顺著这摆动的刀光和开合的手掌一样而生生灭灭,从而就遗失了本真心性,行事作为生出颠倒。
本心失却真性,就是认它物为本己,自然逃不脱在此颠倒中流转,在生死苦海中轮回,千万亿兆劫之中,不曾更改,始终如一。
你们现在回答我,我刚才用刀光照耀你们的心和眼,你们的眼可以看见,你们又以什么为心,来知道我的刀光呢?”
满愿回答道:“先生问要我心在哪里,那我用心去仔细推究,这个能推究寻找的,就是心了。”
伍十五说道:“乱弹,此心并非你心,再想。”
满愿听了,满腹狐疑,默然不语,想了想,又对伍十五道:“此心若不是我心,那它为何物?”
伍十五告诉满愿:
“这个心是根尘妄念的所思所想,它迷惑了你的真性。你从无始无根的万物源头开始处以至现在,都在认贼为子,以致于失去了你的本真心性,所以只能堕入生死轮转之中不能拔除。”
二人听了,一阵冥思苦想。
伍十五又道:“你们还只是以攀缘之心,来听我宣示大道之法,那么,我所说的法,于你们而言,仍然只是缘物而已,你们并没有获得对于大道真体的觉知。
就像我刚才对你们指着刀,你们就应当依著这指示去看我的刀。
可若只以手的指示就以为是刀,那么你们不仅看不到刀,也看不到我手的指示。
为何?因为你们以指向刀的手为刀,这又不仅是看不到手的指示,这也是不能识别明和暗。
为何?因为你们以手的指示,为刀的明亮本质,
虽然手的指示和刀的明与暗是孑然分明的,可是你们却不能了解这些。
如同几个盲人摸象,摸到鼻子的,便说大象的鼻子就是象的样子;摸到腿的,就说那象腿就是象的样子。
好比算命打卦,就算知道上下五千年的事情乃至亿万年的事情又如何。
他们只能告诉你五千年的事情,五千年以外的事情他们仍然茫然无知。
就算亿万年知道又如何,亿万年之外的事情他们仍然无知。
可是,知道五千年的和知道亿万年的,他们便将自己能看到的当做真实,如同那摸到象腿的人,把这象腿当做全部的大道。
现在,你们在听我说道,听我论法,你们自然就生出分别的心来。
如若你们以听我说法的心,为你们的本心,那么这个心,就是与我所说的道音,有分别的心,这个心自此就有了分别性。
若没有你们的分别心,我又如何出现于此,跟你们说着道理。
譬如我今天来了此处,寄宿河边,住了又走了,不会常住不走,可是这河的主人却不会走,因为他是守河之神。”
此语一出,那河里的小黑龙心里“咯噔”,一下,
吓得把头往水里一没。
伍十五听见水里一声“哗啦”,微微一笑,却没说破,继续说道:
“你们的真实之心,就好比主人,从未离开。
而你们所看到、听到、想到、闻道、触碰到、乃至认识到的,都是这个分别的心性所化现,本来就从来没有,只因所思所想而生,你们一旦停止了所思所想,一切便不会发生。
这样一来,哪还说什么,离开了听我说话的心,就没有了分别性?
这只是听到我说话的声音,而使这个心生出分别。
比如能分别我的模样的心,离开了所见的模样,也就没有了分别性。
离开了分别心,此一切有形世界,就无了心的分别,心既然了无分别,那么一切分别,一切外在的形象也都不在。
既没有关注这大千世界,也不是关注在空无所有之上。
既然离弃了一切认知的缘物,
你们的心就不会生出分别。
而你的心,就会自然返还到本来的地方,你们就此,便成了自心的主人,而世界就住在你们心中,如此,便能随心所欲,无障无碍,身心自在。”
伍十五转过身来,看着河面,继续说道:
“此意,
即为道家之抱元守一,
也是禅宗之明心见性。”
听到这里,满愿当下大悟,上前说道:
“天地推我用此心,
我分天地性成人。
我心即是天地心,
我性即是天地性。”
伍十五随即冲满愿拍了拍手掌,
轻轻的点了点头,微微一笑。
多福随后上前,也吟道:
“我身自大乾坤小,
跳出乾坤游物表。
二气阴阳五行路,
无非抱元守一瞧。”
伍十五同样看着多福,一样的微笑着点头。
接着,伍十五背朝着一僧一道,面对着河面,朗朗念道:
“各个命里各安排,
乾坤会里道元胎。
当初本是朦胧物,
起心动念造化来。”
浏阳河里的小黑龙,早已听得晕晕沉沉,懵懵懂懂,偏把伍十五这首诗给记了下来。
伍十五看着天空中这一抹亮光,又转回身子,对着多福和满愿道:“我要走了,话不可说尽,事不可做尽,今日,已然说了太多,悟道与否,全凭自身,你二位好自为之。”
说完,不等二人回个话,忽然得,他的身形慢慢的变得淡薄起来。
满愿赶忙上前:“施主,再留一步说话……”
多福却扯了把满愿,看着渐渐淡去的伍十五的身影,说道:“禅师,大道轻参莫强求,就随缘了吧。”
满愿看着一点点消失的伍十五,轻叹了口气,微笑了下,说道:“道长,如来就在我心头,便如此了吧”,二人相视一笑。
又一齐看着伍十五,
只见这最后的一缕薄雾般的身形越来越淡,
一个声音传了过来:
“我从未言道,道从未有我。
我来即我去,我去即我来。”
整个人就此凭空消失,不了见踪迹。
一如他凭空而来,也就此凭空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