汛期一过,南州府也到了夏末。
钱钏看中的南城城墙边的那一片木石老宅群,大约有四五十户。
许是江南水乡,大多数人都集中在河道那边,这片老宅群比当初宋州府城的宅子便破旧得多,当然,价格上也更“合理”。
这四五十户中,有一半仍住了人家,要挨家挨户动员拆迁,其实并不那么容易——主要是,人数多了,挨家挨户劝说便极费时间。
钱钏没有得力的帮手,除了陆桢可靠,其他都需要她亲自上门动员。
有说得通得的,也有说不通的,有没住人也说不通的,还有没住人找不到户主的,结结实实成了难题。
这一拖,又拖了月余。
南方的十月间,比当初在靠山村时,暖和得多,甚至中午还有些热。
这四五十户中,有二十几户无人居住的,除了其中有四五户找不到屋主,其他都到官府办了契,算是顺利过到钱钏的名下。
其他二十几户有人居住的,也有二十来户接受了她的劝说——异地置换加赔银二十两。
这也好办,能用银子解决的,就都不算问题。
其他实在说不通的,她不打算说了。
总得下来,一共有三十几套宅院,其中比较棘手的是,有两间无主的宅院夹在正中,因位置特殊,有些不大好办。
这一日,钱钏带着陆桢正在南城宅院外转悠,打算想法子如何才能把这正中的两间院子给弄走或者弄到手,否则,其他全都修得整整齐齐,中间夹两个破院子算怎么回事?
或者说,就算把那两间宅院免费修了,万一那户主回来,非要耍无赖,让她复原怎么办?
正无奈间,忽见韩彰坐在马车车辕上,从城外进来。
因几月来,一同并肩对付洪水,又往在一个宅院中,几人已是熟惯了的。
他远远瞧见钱钏二人,忙招招手,从车辕上跳下来,快步走了过来,揖道:“钱姑娘!”
钱钏知道,他们近来一直都在忙政事:陆濯暂代知府之职,自然不必提,事务一大堆。
韩彰也没闲着,朝廷虽未正式派职给他,但陆濯却给他派了个知府知事之职,算是知府的属官,相当于陆濯的助手,一个九品芝麻官。
不过,相比原先的庶吉士来说,已经是升官了的。
他最近忙得脚不沾地——自汛期一过,他们先要防着洪水过境后,可能发生的瘟疫,后因良田全部冲坏,又要赶在冬季前抢种一季粮食。
他是真的日日奔赴在田间地头,为个农事操碎了心。
不过,在钱钏看来,能在外头奔波,对他来说未必是坏事。
且看他如今黑黝黝的肉皮儿就知道的,原先的文弱书生虽还是瘦,却看起来瘦而有力,眼睛也比当初更有神。
钱钏因穿了男装,便上前行了个抱拳礼,道:“韩知事!”
韩彰知道钱钏近来在南城买了许多宅院,却不知买这么多破宅子做甚么。
他寒暄道:“钱姑娘的宅子买得如何了?”
钱钏摇摇头,叹气道:“别得倒还好,只有两家实在找不到屋主!”
韩彰挑眉:“这许多都办好了,如何只差这两家?”
钱钏道:“也不是差……”
说着,便将那两户的位置如何在中心,如何影响她整体形象等说了一遍。
韩彰奇道:“先前见姑娘买了那么多宅院,实不知做甚么用,如今你一说,在下更不解了,难道姑娘要将这些宅子拆了,做成一个几进的大宅子?”
这倒和当初李青御问的一模一样,其实还是受眼界限制罢了。
钱钏笑道:“那倒不是,”又将她的社区理念和他说了一遍。
三人边说边走,钱钏将那些位置指给他看,说,哪里建公共区域,哪里私人领地,等等。
在韩彰看来,这着实是从未经见过的奇思妙想,心内对她实在叹服,不由感慨道:“钱姑娘当真神人也,竟能想到如此妙法。这样一来,南城的宅院既宽大,又结实,比之河道旁的木楼住起来倒舒坦得多,如何不吸引人?!”
钱钏笑着点头,心道:这韩彰果然见识得多了,如今和他一说,便能明白其中关窍,着实是个聪明之人。
二人正说着话,忽见文经历寻了来——自从当初南州知府倒台,这文经历虽未受牵连,做事却越发小心谨慎,事事亲力亲为,生怕做错了丁点被人拿了错处。
如今见钱钏在这里,忙带着笔吏小跑过来,道:“钱姑娘让在下好找……”
说完,又和他们三人见礼。
钱钏又是抱拳一揖,笑道:“文经历有事,使人来传话就好,何必亲自跑一趟!”
她近来买宅院,屋宅之事,正是文经历分管,自然常常打交道,也是极熟的了。
文经历笑道:“姑娘近来忙成那样,合该在下跑一趟,如何能劳动姑娘。”
说着,让小吏从书袋中取出一本文簿来,翻了几页,道:“还请钱姑娘将姓名,籍贯,生辰年月,一并报给在下,在下好做个登记。”
韩彰闻言,顺势向前多走了几步,以示避嫌。
钱钏则奇道:“您登记这个做甚么?”
文经历道:“因每年要将各州县适婚女子记录在案,若有未能婚配者,则要早做准备,否则过了适婚年纪再问,岂不慌乱?”
“适婚?!!!”他这么一说,钱钏猛地想起,她自己今年十六了,马上两个月后十七,按本朝律法,就是到了再不结婚就罚款的年龄。
这……
“难道……官府竟未将适婚女子记录在册?怎地还要重新登记?”钱钏试探道。
文经历笑道:“非也,只是重新核准一番罢了。比如有些已经成了亲的,便要核销掉。还有像姑娘这样,虽有路引,在下怕记录不够明了,需再确认一番,以免出差子。”
“呵,原来是这样……”她本想钻空子的心,彻底熄了。
她知道,陆濯虽是知府,但他只是暂代的,若托赖着他的关系去改生辰,以后难免被人说徇私——即便当真要徇私,也不必用在这种小事上,太大材小用了——便将生辰籍贯等老老实实报给文经历。
等他离开后,钱钏将目光转向一旁的韩彰身上。
韩彰,启宣三十二年进士,后进入翰林院庶吉士,如今被无职无名地派给陆濯做副手治水,又包揽了杂事,却从未听其抱怨,平日讲话也从不大声,年纪也轻,正是良配呀……
就不知家世如何。
“韩知事,这回秋收如何了?”钱钏快走两步,笑眯眯地问道。
这是韩彰的差事,自然办妥了,否则也不能悠悠闲闲地回来,还能站着和她说半晌话。
果然,韩彰道:“差不多了,抢在入冬前收了最后一茬水稻,今岁南州府当无忧矣!”
钱钏点头肯定道:“今年治住了水患,可农田却被淹了不少,还多亏了韩知事奔劳这许久,否则……不知韩知事是哪里人?从前可见过农事?怎么瞧着知事对农事通晓颇多?”
韩彰谦道:“我从小长于乡间,虽未曾真的事过农事,却还是经见过不少的……”
哦……原来是农村出身!钱钏暗道。
她又问:“原来如此,韩知事既经见过,为何却未真的事弄过庄稼呢?想来是伯母疼儿子,抑或是尊夫人……呵呵,说错莫怪!”
韩彰微微笑道:“无妨,是家母不许,家中虽有几亩闲田,却早就佃给别人种去了,自然用不着我去。至于夫人……我还未成家,自然没有夫人!”
哦……没有成亲,很好!
“……原来如此,”钱钏又道,“韩知事家里其他兄弟也不种田吗,怎么地佃了出去?”
韩彰答曰:“家里只有母亲和我,母亲身子不好,自然种不得田地,便只好佃出去了……”
不错,家里人口简单!
钱钏灿然一笑:这个家世,很满意。
二人因边走边说,外加陆桢跟着身后,很快来到知府衙门后街。
韩彰正等她问下一句,却久未听其开口,一直别着的眼睛转去看她时,正对上她笑得明媚的脸。
笑颜衬在夕阳下,眼内像蓄了光,莹莹点点煞是迷人,吓得他赶紧转了头,心内怦怦直跳。
其实,当初在京城外初见时,便被她吸引了,落落大方,又不拘得很,后来共同对付洪水时,她更展现出了魄力——像男子那样,日日奔忙,从不说累,最后竟还给她做成了。
只是,他虽有那份心,但因家贫,又只是个庶吉士,尚未散馆,未曾授官,如何敢肖想陆濯的妹子?——陆濯的能力,他看得一清二楚,将来绝非等闲之辈。
可他不是傻子,甚至比许多人都聪明,这会子虽闹得面红耳赤,但只心念一转,便明白了她的意思:她先被文经历登记在册,又问旁敲侧击地问自家情形,还问“尊夫人”,夫人……
这是说,他有机会了?
二人此时各有心思,皆停步在门前阶上,又不说话,陆桢左看右看,正疑惑间,忽闻马蹄声“踢踏”而来。
三人齐齐回首,便见街角一匹雪白的高头大马上,身穿软甲,头戴软盔之人,正是许久未见的温铉。
温铉自上次亲自捉拿南州知府一干人后,被陆濯派了巡视的差,等洪水一过,又被派到南州卫所去巡查。
卫所是拱卫州府的军队所在,一听可以到军里去,向往军中多年的他自然是高兴的无可无不可,当日便去上任了。
虽不能直接掌了南州卫所的大权,却每日和卫所之人打得火热,即便真的在泥里摸爬滚打,也不嫌弃,仍乐此不疲。
因南州卫指挥使施良,因见其是京中勋贵,又是皇帝身边近臣,年纪轻轻,即被圣上派了钦差,知其将来前途无量,便着意交好,任其在军中行走。
这日,他急匆匆赶回来,离门阶尚有五步远,便一跃跳下马来,一步跨上门阶,问:“陆知府呢?”
阶上三人忙各自收敛心思,齐齐摇摇头。
他皱着眉头,正要回身上马,钱钏忙道:“快去叫二哥!”
陆桢闻言,拔腿就往前衙跑。
知府衙门前衙后宅相连,陆濯和陆桢快步回到外书房时,三人已经在这里等了。
他一进门,顾不得多寒暄,便问:“怎么了?”
温铉上前一步,正欲开口,忽见钱钏陆桢二人也巴巴儿地望过来。
他们是陆濯的家眷,朝廷密事,如何能让这些人知晓?待要不说,又见陆濯对这二人的存在似乎毫无所觉。
又心念一转,暗想,即便这二人知晓,将来泄了消息,也与自己无干。
因情况实在紧急,温铉这些念头也只在一瞬间,他小声道:“京里传来消息,圣上病重……”
圣上病重,这个消息可不得了。
启宣帝年过六旬,又未立皇储,突然病重,朝中岂不乱成一团?
陆濯心下却觉奇怪:“何时的事?”
温铉道:“我方才接道的消息,说是三日前的事!”
三日前!
“这消息到得也太快了……”钱钏插话道。
如今传送消息,全靠快马,即便南州有码头,快船也要几日,如何这么快便传到了?
陆濯抬手,示意她稍安勿燥,又问:“军中有谁知道此事?”
温铉道:“就是施指挥使,因我恰好在他行营中,便知晓了!”
陆濯点点头,知道此事并不简单。
他想了想,与温铉小声密语几句。
温铉霍然抬头:“这……可行吗?”
陆濯轻拍他的肩头,道:“你放心,就照我说的做!”
温铉心下犹有狐疑,但因先前一同拿下南州知府一干人,又一同治水,算是同苦过来的,不知为何,心下暗暗信了陆濯。
剩余三人看着他二人当着大家的面密谋,心下觉得怪怪的。
除韩彰并无觉得不妥外,钱钏陆桢二人中,钱钏虽有心思,却轮不上说话,也只好闭口不言。
待那二人密谋罢,温铉郑重地点点头,领命而去,钱钏心内隐隐觉得,事情可能有些大了。
第二日一早,钱钏因要到南城去,才出院门,便遇上去衙门的韩彰,笑着问了声“早”之后,韩彰少见地热情道:“钱姑娘,昨日你说的那两间宅子的事,你可有法子了?”
钱钏摇头:“没有。”
韩彰微微一笑,道:“我帮你寻到法子了!”
钱钏果然感兴趣,眼睛一亮,道:“甚么法子?”
韩彰深看她一眼,说道:“我记得大梁律有云,老宅年久失修,又寻不见屋主者,官府可将其折银,卖与需者。若将来屋主来寻,验明正身后,可将卖屋所得,转与屋主……”
意思就是,无主的房子,官府可以先卖掉,如果以后屋主来寻,查明了确实是屋主,就将所卖得的银子给他就成!
“真的?”钱钏双手一拍,笑道:“这可太好了!”
她近来就为这个两个无主的宅子头疼,因这两个正中间的宅子,影响了整个项目的进度,这回若能解决,可帮了她的大忙。
既有这样的好事,她迫不及待地要去办,顾不上和韩彰多说,打了个揖,道“多谢多谢”之后,便带着陆桢,风风火火地办去了。
剩下韩彰在后笑着摇头:他今日无事,本想假装偶遇,然后借着机会,陪钱钏去办这些事的,哪知聪明反被聪明误,提前说了,反而不得机会。
看着她远去了身影,韩彰无奈,只好转脚,进了府衙。
待三人(还有陆桢)皆从垂花门外离开,陆濯方缓缓从门内踱了出来,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