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钏得韩彰提点,晓得可以拿下影响她整个项目进度的宅子后,便急匆匆赶了过去,先命人仔细丈量宅院,而后去寻文经历。
文经历一查,果然如韩彰所说,律法中当真有这么一条,但因当时制定这条律法后,上位者嫌漏洞太多,便一直未曾启用过。
如今钱钏提起,文经历想了想,也不多说,直接按照这条律例给她办了,过契,写文书,交银子,等等。
卡了这么久的难事,一天之内,便办成了,钱钏高兴到恨不能马上回去谢谢韩彰全家。
不过,她最近没空专门谢他,因为,接下来她的工地要开工了:
先前招募的匠人,小工,安保等人,全都可以进场了。
她命人在城墙边用木材搭了个简易的办公室,有何事,便在那里发号施令,偶尔还会带着陆桢在那里熬上一晚。
她拿下的宅子,总共有三十五套,其中年久失修,差不多需重建的,有七八套,需要大修的,也有十几套,剩下的就十多套保养得当,只需按照规划的修葺一番就好。
这回的宅院密度比较大,比较紧凑,并没有空地给她建小花园。
她只好牺牲了中间一套宅院,再加上那个十字路口,打算修成个小小的转盘,勉强算得休闲区。
规划好之后,需要重建的,和大修的,就要开始动工了。
需重建的房屋,须把旧宅全部拆掉,拆下来的木材大部分是不可用的,不过全部堆在一起,若有城内需要烧材的人家,便低价卖了去,换成银钱。
拆下来的石头倒是可以用,钱钏命人将石材全部挨内城墙堆码起来,待建房的时候再用。
拆下来的石材,其实并不够用,她只能再另买石材,还有那个硬化土,她也需要很多,因材料都有,便雇了人,从城外拉回来,全部挨着城墙根堆码。
因有三十多幢宅院要修,新旧材料全部堆到那里,远远望去,看起来也十分壮观。
韩彰过来的时候,就看见钱钏正在指挥马车将才烧好的石灰堆到一片空地上。
她穿件灰色圆领夹棉袍,头上用布巾扎了,两只手上泥乎乎的,看起来和工地上那些匠人们没甚区别。
这就是她!
钱钏正在忙活,一回头,瞧见依旧黑瘦矍铄的韩彰,正笑眯眯地看过来。
她赶紧拍拍身上的灰,解下头上灰扑扑的布巾,又到旁边水缸里洗了个手,确认上下没有不妥之后,才朝韩彰招招手——既然是目标,自然要留个好印象。
韩彰踏着碎石瓦砾,小心翼翼地走到钱钏身旁,忽脚下一崴,差点摔倒在地。
钱钏眼疾手快,一把托住他的胳膊,堪堪将其扶稳。
待他站稳了,钱钏松开手道:“小心些,这里到处是碎石,会摔也是难免的……”
韩彰面色微红,不住地道谢。
钱钏倒是无谓:不经常上工地的人,会摔是正常的,只是方才扶了他一把,倒觉得他这身板儿实在太不结实了。
嗯……以后还是得好好养养!
过了最初的尴尬,韩彰因问道她这社区会建成甚么模样。
钱钏便又将后世现代化社区的话说了一遍。
韩彰又问:“这里有三十多幢宅子吧?这么多宅子要建,我方才一路走来,怎么没瞧见多少青砖?”
青砖是建宅子的好东西,钱钏不是不想用,而是现在找的这个砖窑产能有限,光新瓦就够窑里烧得了,再加上砖,砖窑根本烧不过来。
钱钏便照实一说。
韩彰忙问是哪个砖窑。
钱钏道:“就是城外五里铺那个!”这是南州府城里大家都用砖的来源,没什么稀奇。
韩彰却道:“原来是这样,我前些日子在外头,倒是见到过一个更大的窑,不知姑娘有没有听过?”
钱钏赶紧问是哪里。
韩彰一说,才知道是离此三四十里外的一个县。
钱钏道:“这也太远了,即便产能供得上,光运输成本,我这里也撑不住。”
韩彰却笑道:“姑娘不知道,这个县虽陆路稍远,走水路却顺。”
说着,将那砖窑如何挨着江边,有小码头,烧好的砖直接装船,从码头再运过来,等等。
说得钱钏动了心——青砖建宅子,比石头更方便,更快,也更美观。
若当真如韩彰说的那样,运青砖过来并不麻烦的话,确实可以试试。
说动就动,她问道:“只不知这砖窑怎么去?韩知事不若告诉我,我先去瞧瞧,若当真用得,我要好好感谢知事了!”
韩彰笑道:“哪里需要感谢,不过举口之劳。姑娘若有空,不若现在就去,在下这会子正好无事,倒可以陪姑娘走一趟!”
“当真?”若有他带路,倒省了找。
韩彰清瘦的面上,带着依旧温润的笑容:“自然!”
钱钏看看天,刚过午时,天高云淡,正是出行的好时候。
她将陆桢留在工地上盯着,便和韩彰从城东南的码头上船,往那个大砖窑行去。
船是货船——是钱钏专门找可以拉砖的船,一是为了试速度,二是看装载量。
货船上船的舢板不像客船那般平缓,板上带了撑脚横木,走不惯的人容易站不稳。
钱钏近来日日混在工地,身手还算敏捷。韩彰虽近几月在田里混了两三月,到底底子文弱。
上船时,还是钱钏扶了他一把,才没有掉下水下。
惹得钱钏先是暗笑,最后还是忍不住笑出声来。
韩彰先还有些不大好意思,看她笑得开心,最后释然,也抿唇微笑,道:“多赖姑娘帮扶,不然,我可要掉下去了……”
钱钏捂着嘴笑道:“对不住,我不该笑的!”说着,又是一咧嘴,露出雪白的贝齿。
韩彰面眼前一晃,竟有些回不过神儿。
她近来跑工地,时常弄得灰头土脸,就如现在,虽清理过,但还是有一抹灰斜在颊上,给她增加了几分俏皮,正是她这样的少女所该有的活力。
他从小被母亲拘着读书,最羡慕的,就是别的孩子可以拥有的童年,寒窗十几载,他现在已经不羡慕那些孩子了,却仍免不了向这样的活力靠近。
钱钏见他呆住,便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韩知事?”
韩彰回过神,忙揖道:“对不住!”
钱钏又笑:“韩知事总是爱道歉!”
韩彰跟着抿唇笑道:“见笑了……姑娘可以叫我义显……”
义显是他的字。
钱钏道:“好,义显大哥,你也不用叫我‘姑娘’了,太见外。叫我钱钏,或者钏子,都成!”
“钏儿妹妹!”韩彰道。
钱钏满意一笑。
货船没有舱房,二人并排坐在横隔上,中间留了一人宽的空档。
韩彰见钱钏转了头看岸上风景,便忍不住从后又将她细细描摹一遍。
黑油油的头发像男子那样束起,发丝上还是沾了灰,小巧的耳廓被阳光一照,像透明似的,再向下,是灰布袍子包裹的身子,看着虽瘦,但他知道,那具身体内,蕴含着无比活力;
顺着袍袖向下,是她握着横隔的手,那只手儿和她的耳朵一样小巧,手背也沾了灰,却是掩不住的瓷白色,细细的指尖缠着黑色的横木,两相映衬下,竟无比悦目,悦目到让他想去摸摸看到底是不是真的。
这念头一出,吓得他心中一惊,忙收回目光,转向岸上的风景,心内通通直响。
如何能起这种念头,实在不该!
钱钏这会儿没顾得上他,因为,砖窑到了!
船家将货船靠岸,码头上来接的,正是砖窑的伙计:原来,这码头是专供砖窑使用的——钱钏暗想:以后运货倒省得抢码头,方便!
韩彰也赶紧收敛心神,下了船,和钱钏一起将砖窑看了一遍,又亲见她和砖窑主商谈,只半日内,便签了契书,说是多久之内,要多少青砖,如何运过去,如何结帐,等等,一一敲定。
回程时,钱钏就将他那里现有的青砖拉了一船,当场付了银票,算是让窑主放心。
路上,韩彰因怕自己再有不合时宜的念头,便不再看她,也只捡些工程上的话来说。
因问道:“这么多宅子建下来,我看你的材料,人工,还有当初买宅子的房契,全部拿下来,怕需要不少银钱吧?”
钱钏点点头:“投这么大的项目,银子自然是需要不少的,不过我自家没这么多银子,也是需要问人借贷……”
韩彰点头,又想到先前见陆桢在工地上来来去去地指挥着,竟不像个孩子。他们临走时,钱钏又放心地让陆桢守着工地,便道:“陆公子小小年纪,竟可独当一面,将来必定有大才!”
钱钏“扑哧”笑道:“韩大哥还是莫要夸他,我弟弟惫懒惯了,偶尔干些活,还能得您这般夸奖,若被他听到了,尾巴岂不要翘上天?快莫要夸他了!”
钱钏嫌“义显大哥”叫着麻烦,便改了口。
韩彰自然不计较,见她笑,也跟着笑道:“近来常与你们一处,我瞧你们虽非亲兄妹,感情竟如此之深,叫我这个独生如何不羡慕?”
钱钏点点头,感叹道:“我们一路共患难过来,着实不易,虽非血亲,却早已将彼此认作最亲近之人了……”
她向来是乐观的人,极少多愁善感,如今让她感叹身世,颇觉不自在,忽想到一事,便道:“我这社区项目,投资开销极大,但也可以肯定,以后回报也不差。不知韩大哥有没有兴趣,来我这里投上一笔。将来若有回报,可按占比分成,大哥也好赚些零花钱!”
韩彰先是惊讶——像那样的宅子,只听她说,便知将来回馈必定丰厚;她既敢做,又有陆濯在身后,哪里会缺银子?
后便想到,她是出于善心,在帮扶自己。
他忙转向她,正色道:“多谢钏儿妹妹的好意!你如此一说,叫我如何不动心?可惜我生于贫寒之家,又读书多年,虽考中进士,又未授官,亦无俸禄。如今虽被陆知府派了差,俸禄也是极少的,虽有心投妹妹的项目,怎奈囊中羞涩……”
说完,他两手一摊,作个无可奈何之状,面色倒是坦坦荡荡。
钱钏被他这个“无可奈何”逗笑了,心道:他虽穷,倒是有骨气,并不因没钱而自惭形秽,亦是难得的好人品。
她笑道:“韩大哥必定是被那里的阵仗吓到了,其实,你若要投资,无需投很多,哪怕投个十几两,几十两,都使得,最后分红时,也是按比例来,多投多得,少投少得,总比没有的好!”
韩彰奇道:“投几十两也使得?”
“使得!”钱钏道。
“当真?”韩彰仍是不信。
钱钏收起笑容,正色道:“当真!”
夕阳下,江风吹着她耳边碎发微微飘动,韩彰知道,她确实是认真的。
韩彰当晚回到知府后宅,就将全部身家一百两银子,全交给了钱钏。
“所有的都在这里,还请钱姑娘莫要嫌弃!”韩彰将钱钏请到正院门外,捧着一个小小的布包,奉到她面前。
钱钏双手接过布包,蹲下,放到门蹲儿上,当着他的面打开,里面有两张小额银票,和十几两碎银。
“这里是一百两,我自己留了十几两用,其他的全在这里了!”韩彰微微有些羞赧。
钱钏将这一百两银子整理好,重新包起来,塞进袖袋中,正色道:“这一百两,是韩大哥的投资,我明日让帐房给记上帐。你尽管放心,等这个项目做成了,保管让你赚上一笔!”
韩彰轻笑道:“即使赚不到也无妨,钱财乃身外之外,以后我有了俸禄……”
“呸呸呸,怎么能说丧气话,不吉利!”钱钏打断了他的话。
韩彰果然听话地连“呸”三声,道:“你说得对,咱们这样大的项目,可是要赚大钱的!”
钱钏一听,果然笑了起来:“韩大哥说得对!”
“什么说得对?”二人正说笑间,忽听远处传来声音,二人齐齐回头,便见陆濯从垂花门那头大步走来。
钱钏忙收了笑,道:“没说什么!”
韩彰也肃起脸,拱手正色道:“知府大人!”
陆濯不过几步,便走到两人身旁,左右瞧瞧:钱钏低着头做鬼脸的样子,他早就看惯了。倒是韩彰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看着扎眼。
“韩知事今日怎地没到衙门去当差?倒让我好找!”陆濯冷冷地盯着韩彰,要看他如何说。
哪知韩彰尚未开口,却听门外有声音由远及近:“不好了——,不好了——知府大人,出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