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濯当夜就带着小队人马离开了南州府,向圣雍而去。
南州卫所指挥使施良,也连夜带卫所所有兵士,进驻南州府城。
因南州府城三面环水,城墙并不算长,只有一正一副两个城门,相比百余里外的江州城,易守得多。
施良将五千人分作两班,一班登上城墙,一班在城门内,分守两个城门。
原先城内的守兵约有千余人,全都分派到了各个码头,以防万一对方走水路进攻。
城墙内则临时搭了营帐,作为暂时的军营。
钱钏第二日一早到正门涌金门送饭食的时候,便见温铉身着战甲,头戴战盔,腰间挎着长刀,手握刀柄,和施良一同在城门楼上巡视。
见钱钏带了吃食,二人一同从城门楼上下来。
施良笑道:“劳动姑娘了!陆知府怎么不见?”
昨日施良被陆濯第一个支去调兵,根本不知道陆濯往圣雍去了。
他走时唯有南州同知和韩彰几人知晓。
钱钏笑道:“劳施指挥使惦念,我哥哥昨晚受了风寒,今日忽然下不了床,一早才叫郎中瞧过,说是思虑太过,寒邪入体,需卧床静养。他方才本要撑着病体出来的,我怕他被风吹了病情加重,就说替他来城墙上瞧一瞧,让他好好休养!”
施良心内暗暗瞧他不起:昨日不是还说要抵抗吗?原来全是唬人的。平日里发号施令,做个知府的样子,如今一遇事,还不是吓破了胆子,连门都不敢出了,可见这小子初出茅庐,却怕死的很。
他心内鄙夷,面上便带了几分出来,道:“陆知府身子不济,幸好有个好妹子,可替他巡视,也是不错,不错啊?哈哈哈哈……”
钱钏本就在敷衍,自然不介意他说甚,倒是温铉面色微愠,他不好说施良,便对她道:“钱姑娘饭送到了,还请回府吧。如今城里已经戒严,你即便身为陆知府的妹子,也不好在外头乱跑的!”
钱钏笑道:“温知事说得对,不过……我哥哥说让我替他在城墙上瞧瞧,巡视一番,若我这便走了,回去如何向他交待?不若温知事陪我到城墙上瞧瞧,瞧过我就回了!”
温铉皱眉,还要再说,偏被正要打开食盒盖子的施良打断,他道:“温知事就陪钱姑娘去瞧瞧,也省得陆知府在病床上还得操这个心,嘿嘿,哈哈哈哈……”
温铉微怒,偏钱钏像完全听不出其不敬,还附合道:“施指挥使说得是,省得我哥哥操心,让他好好养病……”
温铉看向钱钏,见她笑意盈然。他心内一动,不动声色道:“那就请钱姑娘随我来吧!”
温铉引着钱钏从主帅营帐里出来,沿着阶梯一步步上了城墙。
她从前虽在城墙下来来回回行走多时,却还是头一回上去。
只见城墙上有五步宽,朝城外的薄墙有一人高,三步一个垛口,五步一个瞭望口,和后世参观的文物差不多少,只是这城墙上却驻了兵,每个垛口两人,一人持弓,一人持□□。
这会儿正是午饭时分,兵士们正在换防用饭,见温铉来,皆起身行礼。
温铉引着钱钏在城墙上瞧了一回,下城墙时,转过无人角落,方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钱钏耸耸肩道:“我也不想来的,但你想,我哥哥不能来,我和三弟若不露面,别人还以为我哥哥带着家眷跑路了,我哥哥将我们留下来,也是为此……”
这倒是实话,仗未打,知府先跑了,下头人心涣散,还如何打仗?
温铉他们不是没想到,只是根本不把施良等宵小放在心上,所以才未做到这一层。
温铉默了一默,问道:“这是你自己想的,还是韩彰和你说的?”
钱钏挑眉,道:“韩知事正和同知大人一起忙着府库的事呢,从昨晚出去,还没空回府里。”
温铉这才收起不耐烦了一路的模样,道:“你说的虽然不错,但你到底是女子,以后还是少出面,实在不行时,让陆桢露一面就好!”
钱钏摇摇头,道:“多谢知事好意,我弟弟还小,不如我出面的好!”
温铉抿唇,虽不赞同,到底未再反驳,由得她去了。
“报——”
二人才回到中军大帐,尚未进门,忽有小校来报,说是前方斥候传来消息,靖王靖难大军已经开拔北上,往南州府城来了!
施良没等温铉回来,先已将钱钏送来的午饭吃掉,才吃饱足,忽闻靖王大军已经北上,吓得“当”地将碗拍在案上,惊道:“什么?这么快!”
他忽地站起身,在大案前来回走了两圈,方对温铉急道:“这可如何是好?”
钱钏见他平日里装模作样地吆五喝六,没想到事到临头,居然这般没骨气。
亦想,陆濯所料果然不差,早就知道他靠不住,却不知温铉到底行不行。
她用眼尾扫一眼温铉,见他面色沉静地对施良道:“施指挥使勿慌。江州府离南州一百五十余里,靖王大军开拔,到南州府城,怎么也得一日一夜。待他们到了,再谈不迟!”
其实温铉心内也在打鼓,他也是头一回遇战乱,因陆濯所托,他不得不硬着头皮支撑起来。
施良这才稳了下来,想了想,道:“温知事说得对,等他们大军到南州城,也得后日了……”
温铉和钱钏对视一眼,皆默而不语。
施良方惊觉有些失态,又想到有事要办,便道:“你们还没用饭吧?这里还有些饭菜,你们慢用,我先去城门外瞧瞧……”说着,匆匆退出营帐。
钱钏看着案上的残羹冷炙,知道温铉向来讲究,自然不会再吃的了。
她道:“我再去府里给你拿些过来。”
温铉道:“不用了,我去外头灶上吃就成!你先回吧!”说完也钻出大帐。
钱钏在后头偷偷翻了个白眼——原来他这个人,是看不起女子在外奔波。
她回到知府后宅也是闲不住的,又想着守城时如何,万一城破又该如何。
胡思乱想了两日,第三日晌午,钱钏正在厨下看着婆子装食盒——为了能第一时间知道消息,她这两日都去送了午饭——忽觉大地微颤,连心脏都跟着颤动。
“莫不是地震了?”钱钏想道。
还未及想完,陆桢已飞奔到厨下,“姐——不好了,靖王打过来了——”
“什么?”钱钏顾不上带食盒,提起衣摆往腰带内一塞,拔腿就往城墙边跑。
因官府戒严,城内道上除了偶见小队士兵行进,只有钱钏和陆桢二人往城门狂奔。
到城门内时,那里的兵士更加多,分了几个小队,站在城墙上的兵士早已竖起□□,严阵以待。
因近来钱钏日日往城墙巡视,她这回来,守城兵士早就熟识了,也不拦她,任由她和陆桢奔了上去。
施良正身着铠甲,站在城门上向下眺望。温铉则领着几位从京内带出来的亲随,随在施良身后,一同眺望敌情。
她顾不上和他们招呼,急急伏上垛口眺望。果然,远处黑压压如蚂蚁般的人群,正向此处缓缓移动。
那些整整齐齐的踏脚之声,震得大地随之颤动。
钱钏倒抽一口凉气,她算是知道为何施良会未战先生退意了。
若她是指挥使,她也想退:这么多人,别说打,光是踏,也能把整个南州府城给踏平了。
那人群越来越近,在隐约能瞧见人影时,方停了下来。
“那边应是在安营扎寨了!”韩彰不知何时到了她身旁,说道。
“韩大哥,你也来了!”钱钏喃喃道。
“我才带人从兵器库运兵器来……”韩彰见她被吓到了,安慰道:“钏儿妹妹莫怕,他们人虽多,但要硬攻,也没那么容易。咱们以高打低,他们上不了城墙。”
钱钏口唇翕合,却不知该说甚么:她只在书上看过文字,却从未见过真正的大军压境。
她不是真的孩子,她知道,即使韩彰说得是真的,南州易守难攻,但对方攻进南州城,也只是时间问题。
“希望我哥哥能早些回来……”钱钏揽住身旁吓傻了的陆桢的肩,是说给陆桢听,也是说给自己听。
除了陆濯,她想不出还有谁能救她们。
对方在城外安营扎寨,埋锅造饭,炊烟夹杂着滚滚浮尘,看起来越发令人震憾。
这头城墙上,虽看了这种场面,人人惊惧,却也没被吓破了胆子,照样也是换防用饭——无论如何,吃饱饭才好打仗。
那施良和温铉一行七八人,从城下营帐中再上城墙时,将将过午时。
对面已经安好营寨,远远望去,整片的行营,实令人望而生畏。
过不多时,忽见那边营寨中冲出一队人马,带头之人身穿黑衣黑甲,手持长刀,身后旌旗招展,鼓角齐鸣——这是来打头阵的。
那人带着人马在南州城外列开阵式,不即攻城,却先骂战:“南州城内之人听着,靖王殿下闻圣上病重,在京城被人挟持,不得不北上靖难……听说南州新任知府乃是圣上器重之人,何不速开城门,共同北上罚逆,以全皇恩;否则,便是与乱臣贼子同流合污……”
钱钏躲在垛口后,听得那人声如惊雷,倒比后世带个大喇叭还响些。
她暗想:这宣传目的倒是达到了。
那人又道:“若不开城门,负隅顽抗,便用十万大军,踏平这小小南州城,界时刀剑加身,城中无一幸免,你们做了刀下鬼,要怪只能怪南州知府,要做那逆贼……”
城上施良心内发慌,但碍于是主帅,不能当着众人面露怯。
他咽了咽干涩的嗓子,看看左右,心想:本就是要降的,陆濯小人连夜弃城出逃,倒留下这些无关紧要之人守城,他又何必做这个替死鬼?
施良身侧,除了温铉和他的随从,便是南州卫的的属下,皆是熟人。
如今对方十万大军压城,他不信他们看到这种情形,还能硬气得起来:“要不……咱们就开城迎……”
他话未说完,“铮”地一声,温铉手起刀落。
只见一颗血淋淋的人头“骨碌碌”滚落在地,施良粗壮的身子轰然倒地。
鲜血霎时喷涌,施良身边十余人无一幸免,全都被这浊物喷染一身。
众兵将皆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呆,只有温铉的随从反应最快,齐齐抽出腰刀,摆出阵势,将几个施良的心腹围住,把其中两人按倒在地,将脑袋割了下来。
钱钏直接被眼前这幕吓得再次呆住!
这一日所受到的惊吓一幕接着一幕,直到这几颗血淋淋的人头落地,她方知道,战争之残酷,远超她所能想象。
她更知道,接下来将会有更令她无法接受却不得不经历的东西。
她直愣愣地盯着那些颗象征着残酷的人头,失去了所有正常的反应,直到一只手轻轻挡在她的眼前。
“莫怕,”韩彰的声音比平日多了些起伏,却依旧镇定,“要不,你先回府里……”
钱钏摇摇头,将他的手推开。
她咽下胸中汹涌的呕意,极立站直——她知道,还有更残酷的事,等着她们,她不得不面对。
那边方将施良头颅砍下的温铉,面颊上的血珠顺着颌角滴落,提着滴血的佩刀,大步踏上高台,高声道:
“众位将士,咱们同受朝廷恩??,共沐皇恩,如今到生死存亡之际,竖子竟敢提议迎逆贼进城,真当咱们苦练三九的兵士是泥塑的不成?不战而降,是将士的屈辱,是对咱们生而为兵士的侮辱——”
“我知道,大家看着外头兵士众多,因怕不敌,心生怯意,大家莫怕,陆知府已经去搬救兵了——少则五日,多则十日,陆知府必定会带大军来援!到那时,援军对上逆贼,还怕他怎地?咱们只要守上几日,便是大功一件!”
温铉高高地站在那里,银盔银甲,头戴红缨,高举佩刀,像一尊战神,他高呼:“将士们,杀——”
“杀——杀——”
城墙上下几千人齐呼,威势震天。
连钱钏也被感染,差点跟着喊“杀”。
温铉则周身热血沸腾,握着佩刀的手却还在微微颤抖,他知道,最重要的时刻,就要来了。
他目光镇定,气沉丹田,令道:“弓箭手准备!”
城墙外骂阵的靖王先锋官,见其不肯受降,竟摆出抗击阵势,气得当即便下令攻城。
只是,南州城墙高两丈余,即便架了云梯攀爬,到上头却被南州府兵士阻击,箭矢□□齐齐袭来,又哪里攻得上去?
人不断地爬上去,又不断地摔下来。
钱钏今日所见所闻,无不打破了她的认知。
但她没有退缩,和陆桢及韩彰一起,一直呆在城墙之上,做一些力所能及之事:一会儿帮兵士们运箭,一边将损坏的□□拿走,递上新的。
偶有流矢飞来,却被温铉一刀挡去,钱钏朝他递个感激的笑容,哪知温铉却瞪着那双桃花眼,气急败坏道:“能不能不要添乱?”
“我……”她还真不算添乱,不过,她无法辩解,因为温铉不知从何处找了两套软盔软甲抓在手中,一把扔给她姐弟。
“穿上!”温铉说道,又对韩彰道:“你自己去找一套穿!”说完,转头朝另一边去,一刀扎向才爬上城墙的靖王士兵。
这一仗一直持续到傍晚,几个时辰过去,两方皆体力支撑不住。
靖王先锋慢慢败下阵去,那头不得不鸣金收兵,这边城墙上虽亦疲惫不堪,因见其不得不败退下去,却士气更盛!
战势一片大好,钱钏心生安慰。
只是这种大好,在三日后,急转直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