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州卫所加上守城侍卫,统共不过五六千人,全都被温铉派到城墙上。
而靖王那边,则有五六万人。
虽第一日时派了五千多先锋攻城未果,第二日又派了八千多攻城,亦未攻得进来。
若问为何靖王不派五六万人齐齐攻城,城内几千人必定不敌。
这也就是南州城易守难攻的好处了:南州三面环水,城墙相较于江州等城来说,就极短,城外陆地有限,光站也不能同时站那么多人,更何况还要打仗?
到时人数过多,施展不开不说,还极易踩踏,倒将自己人给踏死了。
靖王守着西南,又不曾练就水师……
而江面又不比小小的护城河,淮水江面极宽极深,若无大船,极难渡江。
就这样,靖王只能一批一批派往南州城外,前来攻城。
到第三日上,靖王部则派了一万多人,攻打城门。
这一回守城,显然比前两日艰难得多。
人的体力是有极限的,南州城的士兵,经过前两日的热血奋战,第三日上,已渐渐疲了;
而靖王部则因人多,打起了车轮战,这日的一万多人,显然是吃饱喝足歇安稳后才来的。
到第六日时,南州城守兵疲态尽显,靖王攻城兵将,竟有许多都踩着云梯登上了城墙。
钱钏那日恰好搬了一匣箭矢放在垛口下,一抬头,便对上靖兵的刀口高高举起,眼看就要落在她的脑袋上。
忽斜刺里一柄长戟袭来,陆桢举着长戟一挑之下,竟没能将靖兵的刀挑落,刀口一转,又要砍了过来。
温铉正背对这边,将垛口的敌人砍杀下去,见此处紧急,背身一跳,又一挥佩刀,那靖兵迎声而落,从高高的城墙上掉了下去。
温铉顾不上理会吓得失了颜色的姐弟二人,又转向另一处垛口奋力砍杀冲上来的靖兵去了。
这一日,城下终于鸣金收兵,南州城头上,也在收拾残局,靖兵的,南州城的,尸体一具叠着一具,全都得清理掉,以防下次对敌时,阻了去路。
南州城里兵刃出现短缺,卷了刃的刀,折了杆的戟,依旧在用。
箭矢越来越少,却不好办。
温铉下令,命弓箭手:“瞄准了再射,省着点用!”
但,城头上的弓箭手,哪个不是连战几日的,现在能提起弓来,已是好的了,但凡能拿得住准头的,都算是神射手。
温铉无法,只得坐到高台上,用从衣摆上撕下来的布条,轻轻擦拭佩刀,夕阳照在他银色的铠甲上,尽显孤寂。
钱钏则坐在垛口下,替陆桢将手背上的伤口包扎起来,又替他将脸上沾的血点擦净。
她知道那都是人血,不知是陆桢自己的,还是敌人的,抑或是友军的。
现在见多了死了,便再不像最初那样,一瞧见血淋淋的东西,便干呕——她现在甚至能对着一具敌尸干上一大碗饭。
她只是心疼陆桢,翻年也才十四岁,竟要提刀上阵砍杀。
韩彰从城墙下上来时,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怎么样?”钱钏问道。
连对面高台上的温铉,都看了过来。
韩彰默默坐到陆桢身侧,无奈地摇了摇头。
温铉失望地收回眼神,继续默默地擦拭着佩刀。
韩彰是到兵器库去了,其实他们早就知道,能搬的,早在前两日,全都搬上了城头,如今的兵器库,空空如也。
他这回去,不过是不甘心,寄了些希望而已。
没有兵器,还能撑上多久?
失望之余,钱钏忽想到一样东西,颤巍巍道:“我或许有法子!”
见温铉和韩彰齐齐抬头,她忙起身,快步走向四处无人的高台,又向韩彰摆摆手。
韩彰吃力地爬起来。
“我有一个法子,”三人将头碰到一处,钱钏盯着温铉的眼睛,道:“咱们是从上往下打,只不叫他们攻上来便罢,若咱们用的不是弓箭,若换成石头呢?”
砸死一个算一个,虽说石头的伤害性远不如弓箭,但它一来成本低,二来准头更好。
温铉皱眉:“这个时候,又去哪里找那许多石头?”
南州城内面积小,人口密度就大,空地其实并不多,大多数百姓依水而居,城里也并没有小山。
“我有啊!”钱钏的眼睛锃亮,殷殷看着面前二人。
韩彰一拍巴掌:“是啊!你有啊!”
“对,还有生石灰……煤渣,青砖……”钱钏越说到最后,声音越小,那都是她的大半身家买的,若全都扔出去,她的银子就全都打了水漂。
韩彰却未想到这一层,还在附合道:“是呢,咱们从城墙上往下撒生石灰,撒到他们眼睛上,可就……”
这法子虽不大光彩,但,兵不厌诈,生死存亡之际,能赢才是最重要的。
温铉内心微微挣扎,最后把佩刀往刀鞘中一插,道:“那就都搬上来吧……”
都搬上来……
主帅有令,事情办起来自然很快。
当初为了赶工期,南城三十几幢宅院的用料,钱钏本就都备得差不多了,只待最后那两个宅院过契,就要开始动工的。
可惜她那日才听韩彰的话,去找文经历将那两个无主的宅院过到她名下,就传来靖王要“靖难”的消息.
石料,石灰等,全都堆码在南城的城墙边,搬到城墙上最是便宜不过。
温铉令人搬了一小半,其他全都般到阶梯下备用,只待那边再攻城时,城墙上的一用完,便来搬。
钱钏一边看着自己的建筑材料,一点一点移上了城头,一边在心内默念:“钱财乃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千金散尽还复来,没了再去赚……”
念完,咂咂嘴,到底未开口阻止——她分得清孰轻孰重。
第七日头上,靖王部果然又派了一万余人前来攻城。靖王其实算得到,城内的物资,差不多该耗尽了,他也做好了今日破城的准备。
哪知攻城云梯才架上,攻城士兵一上云梯,上面竟撒了生石灰下来。
生石灰迷了眼,眼睛吃痛,又有大石,青砖滚落。
这一回,倒叫个石头兵器,将进攻给打败了。
因“兵器”消耗实在太快,钱钏作为半后勤,一边号召城内的百姓帮忙往城墙上搬砖,一边在心内咒骂靖王不得好死。
韩彰从城墙上下来,对钱钏道:“够了,等等再搬!”
又见钱钏满面怒容,忙下得城来,问道:“怎么了?”
钱钏恶狠狠地盯着墙砖,恨道:“我和他姓萧的,势不两立!”
大梁朝皇族姓萧,当今圣上启宣帝,就是萧姓,他的儿子靖王自然也姓萧。
此话一出,韩彰吓了一跳,赶紧去捂她的嘴,手伸到一半,忽觉不妥,忙又收了回来,急道:“莫要乱说!”
知道的,说她对靖王不满,不知道的,或是有心之人听了,传到启宣帝耳中,那还了得?
钱钏知道他是担心自己,但她又哪里咽得下这口气:几年的付出,一遭付之东流,她如何不气?
但气归气,她又不能拿城外的靖王如何,只得咬牙将这气恨吞到腹中。
一抬头,忽见温铉正无声地盯着城内她二人。
她心内一凛,知道现在不是乱想的时候,忙问韩彰:“外面如何了?”
韩彰道:“方才退了一波,不知下次攻击何时到来!”
钱钏轻叹口气,在韩彰的陪同下,默默上了城墙。
今日的战况,比昨日稍好些,城头上的尸体都少了几具。
但其实并不容乐观。
虽说这七八日来,靖王部一直未能攻进城内,其伤亡也比城内严重些,但那边人员基数大,伤亡几千人,伤不了根本。
南州城就不同了,城内统共就这五千多人,接连七八日的车轮战下来,死伤已近两成。
温铉目光随着那二人移动,直到两人来到面前。
三人又在高台处聚齐。
温铉垂了眼睛,道:“咱们能战之人,越来越少了,兵器不说,连这些石料石灰,一日便用去大半。再这般下去,不出两日,他们就会攻进城内……”
韩彰道:“你待如何?”
温铉半晌不语,最后似乎拿定了主意,道:“听说靖王就在他的中军帐内,不若我晚上带小队人马,直冲中军帐。”
钱钏皱眉道:“那边几万大军,如何能放任温知事直冲中军帐?再说,就算你能冲到中军帐,靖王身旁必定有许多护卫,你怎能动他分毫?”
温铉摇摇头,小声道:“我的目标不是拿下他……我从前见过靖王多次,他虽贵为皇子,其实并无大才。他镇守西南,全靠手下有得用之人,才能连拿两座城池,其本人却极其多疑。这回若能冲近他的中军帐,他必无比恐慌,到时他一乱了阵角,咱们便有机可乘!”
钱钏本竖耳倾听,眼睛散向城墙下,漫无目地地转,忽听他如此说,不由将目光转向他的脸。
温铉今年也才十八、九岁,一张芙蓉面因近来在军中混得时日久了,现出了风吹日晒后才有的斑驳,他的脸上有一抹可疑的粉红混杂着黑色沾在颊上,许是谁的血沾染上了汗水,被他顺势一擦……
若说起当初在七里亭初见他时,当日的她,再也想不到,富贵乡公侯公子,如今竟会变成这副模样。
可他此时的眼神却无比坚毅,甚至带着一丝决绝。
是呢,若当真冲进对面的中军帐,哪里还能有命活着回来?
韩彰自然知道,突袭进对方军营,意味着什么,急道:“不可!咱们现在还未到穷图末路之时,若再撑得两日,说不定陆知府便能带着援军到了。再说,方才钏儿……方姑娘听百姓说,今日天阴得很,只怕晚上有大雨!”
现在已经进了腊月,虽说南州府地处南方,但腊月的冬雨连绵,会大幅降温。
雨水虽不会立时冻住,但冷雨若打湿了甲衣,湿冷湿冷的,比北方下雪还可怕,极其难熬。
温铉抬眼,看向钱钏的眼睛,“确定能下吗?”
钱钏抬头望望阴沉沉的天空,道:“十有八、九是要下的!”
温铉点了点头,“那就再等一日看看,若实在不行,我就带领小队夜袭……”
到得半夜,果然下起雨来,冻雨一夜未停,直到日出时分,方渐渐住了。
果如韩彰所料,一夜雨后,靖王军这日未再组织进攻。
倒让南州城内缓了口气。
到第十一日头上,才又开始了第不知几轮进攻。
这时的南州城内,钱钏的石料,石灰,全都投到了城下御敌,箭矢再无多的了,只能收集对方射上来的凑合着用。
钱钏将收集的一大把箭矢放到垛口,抹一把脸上的不知是血还是汗,看着终于退去的敌兵,心里忽有一丝苍凉。
她从未有像现在这般,盼着陆濯回来。
温铉这日已经在点兵士,打算夜袭敌营,被韩彰和钱钏齐齐拦了下来。
“那就再等最后一日,若明日还不来,明晚必须袭营!”温铉咬牙道。
到了第二日,陆濯依旧未见踪影,但攻进城内的士兵越来越多,城头上连石头都没有了。
钱钏让人将自己剩的几座宅院也一并拆了,搬了石头上来,也不过杯水车薪。
当她搬着最后一块砖头甩向登上城头的敌军时,谁知那人骁悍无比,竟一把拍开了去。
那人一跃跳上城头,左右查看,见城上并无多少士兵,顿时大喜,举起手中的砍刀,先砍杀一个冲来保护钱钏的兵士,一刀将其脑袋劈掉。
鲜血喷涌,竟有一小半喷到了钱钏身上。
钱钏心内骇极,忙向后退去,哪知她强撑着说不怕,腿并不听使唤,一退之下,竟仰倒在地。
那人狞笑着,一个跨步,抬刀就要劈下。
钱钏心里一凉,只希望刀砍到身上不要那么疼,也不再心疼那些扔下去的石料,在死之前把钱花完,也算是两全……
还未想完,只觉身子一轻,被人提了衣领,猛地拖后两步。
那砍刀“当”地一声砍在了城砖上,那人见势不对,正要翻转刀面,再次砍下,哪知一个飞脚袭来,胸口重重地挨了一下。
原来是温铉!
只见他再飞起一脚,待那人应声倒地后,补上最后一刀。
钱钏不知从何又来了力气,她费力地爬起来,抓起温铉顺手掷在她身旁的大半截长木仓。
城墙上上来的敌人越来越多,钱钏知道,这是大约要到最后了。
她要和他们拼了!
还未等她拼命,后衣领又被温铉提住,“你不是和韩彰好吗,可惜他体力不济,你和他还有陆桢到一处去,三个人互相照应去!”
不待她回答,便一边提她,一边砍杀,最后将她提到十步外。
那里果然有陆桢和韩彰,两人一人拿着件破兵刃,背对着背,和敌人缠斗。
“去吧!”温铉将钱钏也扔进二人的圈内,将三人变成个小团体。
钱钏正准备和两人一起大战一场,忽听城下喊杀声震天!
垛口边有人叫道:“陆知府来了,陆知府带人来救咱们了——”
钱钏几人看不见城下,但和她们缠斗的人却慌了,一击未中,竟被陆桢一下刺进胸口。
城头上士气大振,不几时便将登上城墙的敌军杀个精光。
这边攻城士兵也顾不上攻城,竟掉转头,往大营那边冲去。
众人齐齐趴上垛口眺望,果见对面的大营之内,几股骑兵横冲直撞,将个几万人的靖王军,霎那间,冲得七零八落。
城墙上守兵齐呼“杀——杀——”
钱钏和陆桢也兴奋地跳了起来,极力地朝那边挥手,喊道:“二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