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濯这几日未曾好睡,正伏在桌上稍歇,忽听钱钏叫,忙站起身,坐到床边,看她睁着眼睛,眼内便透出少有的欣喜,轻声问:“怎么样了?要不要喝水?”
听他问起,钱钏方觉嗓子里火烧火燎的,哑声道:“好。”
陆濯从桌上的水壶内倒了些温开水,复又坐回床头,单手扶她坐起,又拿个枕头塞到她身后,等她坐稳了,才将茶碗送到她的唇边。
钱钏独立惯了,哪里习惯别人伺候,忙抬起双手接茶碗道:“我自己来吧。”
见她有了力气,陆濯便松开手:“少喝两口,还有汤药要喝!”
看着她端着茶碗将水喝了两三口,又硬接过来。
钱钏半茶碗温水下肚,方觉得浑身舒透了些,她举目四顾,才发现,此处屋子虽不算大,但比起客船上的舱房来,大了几倍不止。
她睡的是靠山墙的架子床,旁边放了个床头桌,再往外,当地放着一个方桌和几条凳子,陈设虽全,却简单。
她皱皱眉:“这是哪里?”
陆濯将茶碗放回桌上,复又取了另一个药碗端过来,道:“你病了这么几日,高烧不止,在船上不方便,索性到镇上找个客栈住下,等你养好了再走不迟。”
原来如此。
钱钏默默接过药碗,一股苦药材味儿扑面而来。
她两只手端了碗,空不出手来捂鼻子,只好偏了头,皱着鼻子道:“这药怎么这么苦?”
陆濯莞尔,道:“良药苦口……你捏着鼻子将它喝了,喝完这里有三弟买的蜜饯。”说着,将方桌上的油纸拿过来,摊在她的薄被上。
钱钏知道躲不过,只得深吸一口气,端起来,一口将整碗汤药闷下。
喝完赶紧将蜜饯塞一个进嘴巴里:嗯,酸酸甜甜,怪好吃的。
“咱们在这里几日了?”钱钏问。
陆濯将药碗放回方桌的食盒里,并将食盒的盖子盖上,道:“不过三四日,你不用着急,等养好身子再说。”
钱钏只是随口一问,倒不着急这个。
正说着话,她才发现,自己身上的衣裳不知何时换过了,全身上下,清洁干爽,想来,也该是擦洗过的。
此时身上只有中衣,她倒没有觉得只穿了中衣不好见人的想法,毕竟,中衣将她整个人遮得严严实实的,并不暴露。
但是,帮她擦洗身体的话,就不一样了,她虽豁达疏朗,却也没有开明到这个份儿上。
现在和她亲近的,只有陆濯和陆桢,都是男的,也不知是谁帮她擦洗的——韩彰绝不可能。若说韩母,钱钏直觉里,韩母是不会帮她的。
她心里越想越纠结,可这话却不好直接问出来:若没有倒还好,若当真是他们中的谁干的,直接挑明以后,就不大好面对了。
“这几日,有劳二哥照顾了!”钱钏虽不想面对,但还是想旁敲侧击问问看。
若他红着脸说“没关系,不辛苦”,那大概率就是他给擦洗的;若面色镇定说“没关系,三弟也帮忙来着”,那就说明是陆桢帮忙擦洗了。
钱钏偷眼仔细观察他的表情,只见陆濯收拾好方桌上的碗盏,面上没有一丝波澜,镇定道:“应该的。你先歇着,我将这些送到厨下去,你想吃什么,我吩咐人去做?”
又镇定又是“应该的”?这是什么意思?
钱钏心内细细琢磨其中的含义,并未听见陆濯后面的话。
陆濯见她面上表情变幻却不答话,疑惑道:“串子?”
“啊?都行,都行!”钱钏忙道。
陆濯见她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无奈摇头,提着食盒去了。
下晌,陆濯又请了郞中再次来瞧,说是再养两天便可痊愈,她们一来,又在镇子上多住了两日,等钱钏真的好了,才再次上船起航。
期间,陆桢当然也来瞧过她,带着不知从哪里淘澄来的吃食,献宝似的送到钱钏面前,活蹦乱跳的,一点没有在船上那种蔫巴样儿。
钱钏心里还在对擦洗身子这个事,隐隐有些不自在。有心想问陆桢,但见他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总觉得不会是他,每每旁敲侧击问他话,他又总说不到点上。
她也就再不问了。
只是上船的时候,偷偷在后面观察,越看越觉得陆濯就像是那个看过自己身体的人,不然他为甚么总是走在最后,有意无意地看自己?还……
“怎么了?有事吗?”陆濯突然停住,轻声问钱钏道。
钱钏心虚:“什么怎么了,没怎么啊?”
陆濯微微蹙眉,道:“你总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没事吗?”
“没没没,”钱钏赶紧撇清道:“我就是……就是……就是在想,明明咱们都淋了雨,为何只有我一个人病了呢?”
“就为这个?”陆濯奇道。
钱钏忙陪了笑,道:“对,呵呵,随便想想!”
陆濯敲敲她的脑袋,一笑而过。
钱钏忽觉得自己实在太狭隘,人家古人都不当回事,她一个见过开明盛世的人,何必拘泥于此?
这事暂时就这样不了了之,钱钏也丢开手来。
他们一行上船后,再无别事,除了韩母对因钱钏的病而耽搁了那么久不满,被韩彰当面沉声告诫之外,一行人顺顺利利地到青州渡口,换了大车回京城,不过几日,便也到了。
陆濯兄妹和韩彰母子在城门内道了别,径回西城边上的小宅院。
韩彰母子自往朝廷给他们提供的小宅子去。
两拨人正式分道扬镳。
京城的小宅院一年多未住人,屋里落了许多灰。
钱钏请了妇人来帮忙打扫,又将原先的婆子雇来,负责洒扫浣洗和厨下诸事。
这个小宅院内,再次有了生机。
陆濯第二日去翰林院上值时,小皇孙因听说他回来了,便将其直接宣到御书房内,先问了南州城诸事。
陆濯一一向小皇孙说明,如何治水,如何固堤,如何补种秋粮,又如何代理知府种种,却对抗击靖王部只字不提。
其实,他今日刚回翰林院就已经听说了:靖王被擒之后,被景王押送进京,启宣帝虽震怒,却只将其羽翼剪除,靖王本人和家眷,如今全都关在原靖王府内,除了府外有亲卫把守外,俸禄等一切照旧。
这就有些微妙了。
二人正说着话,忽闻内侍唱道:“圣驾临——”
陆濯忙跪伏在地,三呼万岁。
启宣帝坐到书案后的御座上,看着地下的陆濯,笑道:“陆濯,三十二年的状元,朕果然没有看错,小小年纪,竟能将事做得如此老练。”夸奖完,话锋忽然一转:“听传言,你是常家的后人?”
陆濯跪直了身子,道:“臣不敢当圣上谬奖。至于常家……若圣上说的是常明伯府,臣也觉得此事奇异。臣想了想,许是常府老夫人思子心切,所以才将微臣错认为亲人了……”
思子心切——京里谁不知道,当年常府为了和常明远撇清关系,早就将这个庶子除族了。
“哦?果然如此么!”启宣帝盯着他看了一瞬后,方复笑道:“也是那常家不争气,没个成才了子孙,如今略看见个平头整脸的,就挨上来攀亲戚了……”
说完,再次道:“你先前上的奏折,朕已经看过了,至于你和韩彰……若按你的功劳,多升一升倒不为过,只是,你还年轻,须得多多历练方可。如今,大理寺那边还有个缺……”
就这样,回来头一天,陆濯便领了大理寺少卿之职,正四品,同时兼任翰林院侍读学士,这是叫他还继续在御前行走,无事来给小皇孙讲经史了。
韩彰也提前被授了官,除了到六部观政,还给了个翰林院编修的职,算是才以致用。
陆濯领旨之后,从御书房出来,一眼便瞧见肃着面孔站在殿外的温铉,——他是随启宣帝来的。
见他使眼色,陆濯心里明白,不露声色地转过墙角找个背人处候着。
温铉果然趁人不备,悄悄快走几步,亦转了过去。
他因听说陆濯今日进宫,专程和人换了班,到启宣帝面前露了个脸,在此候着的。
一见陆濯,温铉便笑道:“你们几时回来的?我只听说你们快回来了,前几日我休沐时,还派人去七里亭等,哪知左等右等都没等到人。可惜后来我须得当值,便想,等过几日再次休沐,再派人去等,哪知偏就回来了……”
陆濯微微笑道:“劳你费心,你一切可好?”
“挺好的,你们路上还好吧?什么时候到的?钏……钱姑娘也回来了吧?”温铉问道。
陆濯本温和的脸微微一沉,抬眼将他从头到脚看了一遍,随后转眼看往别处,道:“嗯!”
温铉毫无所觉,道:“好,等我过几日休沐出宫时,就去你府上找你们耍子!”
温铉说了几句话,因还要上值不能多留,又匆匆去了。
陆濯下晌回到小宅院时,远远便见家门外停了辆锦帷大车。
他一看便知,是常府又来人了。
陆濯目光微冷,才走到门外,忽见李尚书府的下人寻了来,一见他便道:“请陆大人安,小的是奉命来送请柬的……我家公子的婚期定在六月初九,特来请陆大人赴席……”
他家公子就是李青御。
陆濯接过帖子,问了句他家主人好,待那小厮去了,方又捏了捏帖子,抬脚进门。
里头果然还是原先那个气派,钱钏和陆桢在院里桃树下的石桌旁吃零嘴儿,正厅门外站着两个仆妇,和门外站着的下人一样的打扮——架子依旧不小。
钱钏二人早就听见他回来,既不起身,也不搭理,只齐齐翻了个白眼,继续吃蜜饯果子。
陆濯知道她们定是又被轻视了,对她二人无奈摇头,将手里的帖子放到石桌上,这才沉了脸色,往正厅而去。
这回来的,仍旧是常老夫人,她一见陆濯进来,便红着眼道:“我的濯儿,这一回去南州受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