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陆家西城小院外,新来的门房老沈已经在开门候着了。
等车马停稳,老沈赶紧上前,和钱钏一人一边扶着陆濯从车上下来。
几人站上台阶,陆濯缓缓回过身,对正要上阶的温铉道:“今日多劳温指挥了,如今陆某多有不便,就不请指挥到家里坐了,回头定奉上厚礼相谢!”
温铉一怔,忙道:“这是我应当做的,何来谢我一说?”
陆濯拱拱手,道:“那就不送了!还有各位,有劳了,陆某改日定备水酒答谢!”
后头跟的一溜太医,侍卫,亲军卫等,全都拱手还礼齐说“不用谢”“陆大人客气了”等话。
温铉见此,只好收回上阶的脚步,道:“陆大人客气了!”
欲回身上马,又有些不甘,对阶上之人试探道:“钏儿妹妹……”
钱钏正在听太医交待医嘱,什么要按时用药,过几日还会来,有事去哪里哪里寻,等等的话。
见温铉叫自己,正要应他,忽觉身旁正扶着的陆濯身子一偏,靠了过来。
“二哥?”她吓得赶紧死死托住他的胳膊,慌忙问道:“二哥,你怎么样了?太医大人……”
陆濯忙稳住身子,虚弱道:“无事,方才忽觉有些眩晕……”
太医也说:“许是失血过多,多卧床将养些时日就好了!”
钱钏没空再理会温铉,赶紧扶着陆濯回家:“多谢各位了!”
===
皇家天牢永远都是暗无天日,更何况是被关在水牢中。
陆濯不知自己被关此处多少天了,只有头顶的高墙上的气窗,偶尔透出些光亮来,让他知道是白日还是黑夜。
他如今全身都被水泡得没了知觉,只有脖子还能稍作动弹。他眯着眼睛,微微仰起头,寻找记忆中的气窗,找了许久都未找到,正要放弃时,眼前忽被黑影笼罩。
那个人的脸出现在他的面前,笑得狰狞:“常濯,你真以为能斗得过我?”
陆濯想说“能”,可他张了张口,未能发出声音,是了,他们早就弄坏了他的嗓子!
等不到他的回答,那人大笑着远去了。
袁为志不知何时也来到他的面前,冷笑道:“常濯,你汲汲营营,确定只是想为常明远平反?”
陆濯想答话,忽又有人道:“常濯,你根本不配当常明远的儿子!”
“常濯,你做了多少亏心事你自己知道,你会有阴司地狱报应的——”
“常濯,你……”
各色面孔不断在他面前变幻,他仿佛又回到了前世那种暗无天日的日子。
陆濯心惊肉跳,“不,不——”
“二哥?二哥!”
二哥?这声音犹如佛主伦音,霎时将所有阴影驱散。
他猛地睁开眼睛,没有寒冷的水牢,没有死对头轻蔑的眼神,也没有刽子手的狞笑。眏入眼帘的,只有昏黄的烛光,和钱钏那映了暖色的面庞。
像那日在庄子上看到的一般,她关切地看着自己,她的面容和她本人一样平和又干净,眸中则倒映着闪动的烛火,像在发出微光。
串子在他心中一直都是这样,无论身处何种境地,都能积极应对,她似乎无时无刻都在发光发热。她向往活着,向往活得更好。她努力奔忙的样子,像是永浴在阳光下的仙子;
而他,和他的过去,就像是阴沟里见不得人的老鼠,无法现于人前。
在她面前,他无法不自惭形秽,又无法自抑地想向她靠近。
他不是没有看到,也不是没有感觉,只是——不愿亵渎。
可此刻,他有些不愿再继续默默看着了。
陆濯怔怔地看了她一会儿,方才“突突”直跳的心脏,完全平静了下来。他下意识地握住她按在自己肩头温软的小手,轻声谓叹:“串子……”
是了,有串子的地方,绝不会是那个阴暗的过去,有串子在,就不会有那些阴暗。
==
从上午回到家,陆濯草草喝了一回药,就躺下了。
因太医说他失血过多,钱钏怕他醒着劳神,便一直未叫醒他。哪知一直睡到掌灯时分,还是没醒。
上回陆濯买来的丫头小红煎好药端来,却在门外踟躇,概因陆濯曾冷着脸明令过,不许小红近身伺候,她一直不大敢进他的屋。
钱钏担心陆濯醒得太久,会不会睡出问题,又要吃药,小红不敢进,她只好亲自去叫醒他。
哪知方一进门,便听见陆濯喊着“不,不,不”的。
她忙快步到床边,只见他双目紧闭,双手死死抓住被子扭动,头上脸上满是汗水,看样子是梦魇了。
钱钏赶紧将他晃醒:“二哥?二哥!醒醒——”
见他终于睁开眼睛,才问道:“可算是醒了,方才是不是做恶梦了?”
她把手从他的大手中缓缓抽出,将他扶坐起来,再在他背后塞了个软枕,道:“该吃药了,你的手那么烫,我看还是在发烧,早些把药吃了吧!你白日睡得也太多了,这可不好,晚上睡不着怎么办?”
一边絮叨着,一边从小红手里接过药碗,吹了吹,端到陆濯面前。
陆濯捏了捏空了的手掌心,收敛起方才的情绪,垂了眼帘道:“辛苦你了!”
钱钏一笑,道:“二哥太客气了,都是亲兄妹,说什么辛苦不辛苦的话。”
亲兄妹!
陆濯抿了抿唇,忽然有些气不顺。
“二哥?”钱钏不知他的心思,见他垂着眼不知想什么,因怕药凉了,便将药碗再往前递了递。
陆濯这才接过药碗,一口饮尽。
钱钏接回空碗,迟疑道:“你如今病着,没人照顾怕是不行。但三弟还在学里,小楼又受了伤……”
小楼那日驾车疾驰,到底还是风大雨大,驾着那么个庞然大物出行,没能跑得赢那些强人的两条腿儿。
临看见城门的时候,被那些人追上了,他背后被砍了一刀,深可见骨,好在他命大,硬挣着爬到城门处。
那些人因见车内没有陆濯,城门处又有城门卫和亲卫营的人,便没敢再靠近。
小楼这才捡了一条命回来。
今日钱钏回来以后,到下人房里去看了看小楼。
他已经给郎中看过了,吃了小红煎的药,虽起不了床,口头上却还不停:“……小人不碍事的,昨日可真是惊险……”
然后说书似的,添油加醋地将如何逃得性命给钱钏说了一遍。
见他仍虚弱着,钱钏便命他好好养着,又赏了他二十两银子,让他有甚么想吃的,就让小红去买。
哪知他却珍之重之地将银子收了起来。
家里还有另外两人,一个是门房老沈,老沈年纪大了,又粗笨些,况且,还有小楼也动弹不得,需要他照看;另一个是老沈才六岁的儿子,尚不得用。
厨娘是雇来的,并不住在他们的小院内。
这样一来,能照顾陆濯的,只有钱钏和丫鬟小红。
小红闻言缩了缩肩膀,陆濯心内却不知自己在期待甚么。
他们各怀心思,齐齐看向钱钏,只见她朱唇微启,道:“要不……就让小红留在这里照顾你?”怕他反驳,赶紧接着说道:“让她睡对面榻上就成,要不打个地铺?”
倒不是钱钏认为自己是主子,天生比小红高一等,才让小红去照顾陆濯。
而是她昨天也经过了神经紧张淋雨等,在田庄上将就了一晚,今日又忙了一天,实在有些撑不住。
小红将脑袋缩得像个鹌鹑,不敢说话。
陆濯却微微有些失望,道:“不用了,我自己可以,不用你们!”
“要不……”钱钏还是有些不放心,“让小红睡到门外,把榻放到帘外,这样……”
“不用了!”陆濯蹙眉道。
既然他坚持不用,钱钏就不再勉强,小红也松了一口气。
第二日早上,许是强撑着的那个劲儿一过,病容便显,钱钏也觉得头昏脑胀起来。
她知道,自己也没能幸免,便让小红找太医开了方子抓药,熬好后也结结实实地喝上一碗。
喝完药,她没起来,听了小红的话,盖了夹被躺在床上捂汗。
半梦半醒地睡到起晌,忽闻到饭菜香,钱钏闭着眼睛嗅了嗅,觉得是她爱吃的鱼片粥的味道。
因知道自己在睡觉,便觉得必定是在做梦,她翻个身想继续睡,哪知那香味越来越浓,也越来越诱人。
香味使人难眠,更何况是腹中空空的钱钏。
她翻回身,缓缓睁开睡眼,忽见陆濯不知何时坐在了她的床沿上。
“二哥?”钱钏一惊,猛地从床上弹起来,道:“你怎么下地行动了?太医不是让你卧床将养的吗?”
陆濯见她眼尾带赤,知道她的病已经发了出来,不像上回那般凶险,接下来好生养着就是,便放了心,轻笑道:“小红说你病了,我如何躺得住?”
钱钏急道:“那你也不能随便下地走动啊,伤口裂开怎么办?”
见她担心自己,陆濯越发温柔地笑,道:“我无妨的,已经好多了!你睡了一上午,肚子饿了吧?我让厨房做了鱼片粥,你尝尝!”
果然有鱼片粥!
钱钏摸了摸饿扁了的肚子,不再和他争,一回头,瞧见床头桌上摆着的碗筷和一碟小菜。
“那我就不客气了!”钱钏说完,搓搓手,端起碗,顺着碗沿吸溜一口。
半口鱼粥顺着食管下肚,身体顿时舒畅了起来。
一碗粥吃完,她才想起问:“二哥吃了吗?”
陆濯莞尔:“我现在就去吃!”
说完,缓缓起身,小红上前掺扶被他甩开了去,慢慢向外挪。
钱钏看不过眼,赶紧从床上起来,也不在乎只穿着中衣,扶着他的胳膊回了正屋。
到下晌的时候,陆桢忽地从外头冲了回来,一进院门就喊:“姐——,二哥——”
钱钏嫌一直在屋里憋闷,想出门又病着,就坐在门内放风。
陆桢一见便冲了上来:“姐,你怎么了?”
因见钱钏满面病容,急得地什么似的?“找郎中看了吗?怎地就出事了?”
又怨道:“你们出了这么大的事,都没人告诉我一声,我还是听学里的传言,说二哥在城外被人伤了才知道……二哥呢?”
说着,又跑到正屋去看陆濯。
因家里实在没人,陆濯便准他告了几日假,在家中照应。
又过了一日,家中便陆续有客来探望:
先是李青御衙门下了值之后,跑到小院儿去看三兄妹,当时钱钏在睡觉,并不知他何时来又是何时走的。
还有当日和陆濯一起到郊外的大理寺衙门司直三人也来探望,三人对他感激涕零,又说了一番那日如何逃脱,如何多亏了陆濯,更如何可惜死了两名侍卫兄弟云云。
陆濯半靠在软枕上,问了问衙门的情形,又问侍卫抚恤。
司直道:“……那个案子,圣上钦定了,且先不下定论,等大人回去再查过。抓的那几个悍匪,也等大人回去过问。至于侍卫那边,大理寺卿秦大人已经按成例,每人给了五十两的抚恤银子……”
陆濯点点头,又命陆桢好好招待几位。
别的都还好,不过是一起共事或有求于人的同僚,只有一个人出乎他们意料,下晌的时候,韩彰也来了。
探望过陆濯后,陆桢正要送他出门,他忽问道:“听说你姐姐也病了?”
陆桢不明就里,道:“是呢,那日淋了雨病倒了!”
韩彰默了默,道:“她向来是不能淋雨的……”这是说在船上那一回了。
“我……想和她说几句话!”韩彰迟疑道。
陆桢瞟他一眼,道:“这不大方便吧?”
韩彰急道:“隔着帘子说就好,我不进去!”
陆桢想了想,让他在院里候着:“我瞧瞧我姐醒着没!”
他“噔噔噔”跑到西厢,过了一会儿才出来,道:“韩大人请进吧!”
闻言,韩彰突然有些紧张,他捏了捏汗湿的手心,抬步进门。
在隔间门外站定,那里挂着一副用桃红色纱包了边的竹帘,帘上被匠人用炭烫出月明西楼的图样,竹帘高高地挂在门框上,一动不动,只有帘轴上垂下的流苏微微晃动。
想到那个人就在帘子的另一边,韩彰心内有些热,他咽了咽干涩的嗓子,在门外深深一揖,道:“钱姑娘,这厢有礼了!”
“韩大人客气了,恕我病中不能起身,失礼了!”
许久未再听过的钱钏的声音,隔着竹帘传来,让韩彰心内有些激动,他急切道:“钱姑娘身子还好吗?”
钱钏道:“还好,韩大人有话请说。”
韩彰心内热切,未听出其话中冷淡,忙道:“是……我……我和那常家的婚事,已经退了!”
说完,他赶紧盯着面前的竹帘,希望里面和他一样高兴。
哪知里面传来的声音,平淡到让他有些失望:“哦?那可真是太可惜了!”
韩彰想了想,又问道:“不知……不知钱姑娘……近来又买了宅子不曾?”
钱钏在里头皱了皱眉,道:“不曾!”
韩彰微怔,他明明打听到,说温铉在郊外的田庄接到她和陆濯的。他心内隐约有些了然,小心翼翼地确认道:“……钱姑娘以后若买宅子,韩某想……若姑娘银子不够,某可将身家投进去……”
钱钏听明白了他的意思,这是把常家的亲事退了,又来吃回头草了。
但她不愿意吃!
不过,出于好奇,她还是问道:“韩大人,你家老夫人呢?”
韩彰见问,以为有戏,赶紧答道:“我母亲因年迈思乡,前些日子已经回老家了!”
原来如此,怪不得韩彰敢退了常家的亲,又回头来找她。
钱钏道:“哦……我这里暂时不做甚么项目,也不缺银子使。劳韩大人惦记我们兄妹,亲自来跑一趟,还请回吧!”
韩彰这才明白,原来当时纵容母亲造成的伤害和后果,既使他做了补救,结果也是无法逆转的。
韩彰失魂落魄地出了陆家小院,并未看见正屋门内阴影处站着的陆濯。
看看韩彰出去的背影,再看看西厢房晃动的门帘,陆濯心里气闷的很,他抬起脚,扶着门框,欲往西厢去,去做甚么,他也不知道,只知道要去看看。
哪知才迈了一步,忽见陆桢进来:“二哥?你怎么又下床了?”
陆濯一顿,又悄悄将脚收了回来:“我……”
“二哥,你要出来透气,也叫我扶着才好,哪能自家出来!快坐下!”自从陆濯受伤在家以来,陆桢对这个哥哥肉眼可见地亲密起来。
他将圈椅移到正屋门外的阴凉处,再扶着陆濯坐下,又跑去取了小高几,放了几碟零嘴在上头,做完一切,拍拍手,看着自己的杰作得意非常,觉得自己终于学会照顾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