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濯因看到钱钏和对面的小掌柜眉来眼去,心内不知有多憋闷,却无法说她甚。
他知道,因为未婚罚银的事,钱钏心里着急。但他想告诉她,其实她不用急,因为她有婚约,真的不用急。
他想找机会说,却总也没机会,因为他愈发忙碌,早出晚归地极少见到她。
近来朝中有些事让他觉得奇怪。
一个是,启宣帝居然开始带着小皇孙一起上朝了。
第二个是,启宣帝给陆濯和几位庶吉士授了官。
陆濯原本是大理寺少卿,如今转身被封了个吏部左侍郎——正三品。
这个升迁速度,简直是匪夷所思。但这是启宣帝钦点的,又有先前南安国的案子立了功还受过伤,谁也不能说甚么。
其他几位,则是表现优异的庶吉士,提前拿来用了:比如邹介,就封了个监察御史,是个七品官员。
还有先前在南州表现不错的韩彰,这回也升官了,封了个户部郎中,小小地升了一级。
另外还有袁为志,温候爷等人,虽未作调动职务(他们官至极品,升无可升),却在朝上很是受到一番勉励。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不同寻常的信号,那就是:方家那位老太爷,也被招进朝堂了。
方家老太爷,如今已经快七十了,在先帝开国初期,已然是朝中重臣了。
后来启宣帝登基,也将其视为肱骨,最后因方老太爷年迈,上表乞了骸骨。
启宣帝准了之后,便一直在家里颐养。
如今早朝时,竟位列班首,众臣都暗暗称奇。
陆濯成了吏部侍郎,正三品大官,自然也是要上早朝的。
前世时,他上过很多次早朝了,并无甚稀奇,只是这一日,传来一个令人极其震惊的消息。
方散朝时,陆濯照例被宣进御书房,启宣帝尚未开口,忽闻前方传来八百里急报。
等人进来回报时,方知:派去南安国的使臣,竟被那黎氏新王给杀了。
“什么?”启宣帝“砰”地一声,一掌拍在御案上:“把我大梁使臣给斩杀了?他竟敢???”
“温铉如何了?”小皇孙顾不得许多,忙问那传信官道。
“听说,这急信是温大人派人传出来的,那传信兵出来的时候,温大人一行正被困在一处狭谷中……”
启宣帝气得一把将茶盅摔在了地上。
南安黎氏,不知是有恃无恐,还是肆意妄为,竟敢杀了大梁朝的官员,这不正是向大梁宣战吗?
“区区小国,竟岂如此挑衅,你们说,该如何办?”启宣帝压着怒气问道。
被启宣帝召进御书房的,自然是朝中几位重臣和方老太爷。
陆濯年轻,站在一旁垂眸不语。
其他几位则都不说话,只看着方老太爷马首是瞻。
方老太爷因被启宣帝赐了座,缓缓起身,道:“竖子不知深浅,若不打服了他,其他属国岂不笑话我大梁朝无能?”
也正是这话,南安小国敢挑衅大梁朝,若不打服,其他小国能不有样学样?
其他众臣亦无异议,只是在出征人选上,出现了分歧。
有说派这位将军,有说派那位候爷,这些倒都还好,不过是臣子,派谁过去打,若能打赢,都差不多。
但有个人选,却不是启宣帝属意的。
有人提议:“去岁靖王作乱,是景王殿下亲自平定的,这回若能再派景王殿下南下,南安国必败无疑!”
这提议一出,自然也有人附合,说景王殿下英明神武,打仗如何神勇云云。
景王的人选提出来,再提将军候爷的,就不合适了,便无人再提其他人。
启宣帝心中不满,面上却不显,听几人说了许久,他忽道:“朕当年随先祖皇帝平定天下时,也曾驰骋疆场,那时是何等的快活。后来朕做了皇帝,也曾亲征去平边,那时也有几位重臣相陪,亦是满腔热血。如今,朕时时想起当年,仍旧热血沸腾,这回,朕打算,亲征南安,不知众爱卿意下如何?”
“不可啊!”“不可!”几位臣子纷纷劝道。
就连小皇孙都劝阻道“不可!”还说:“孙儿愿带兵前往。”
确实,启宣帝虽早年征战过,后来也曾御驾亲征,但如今他都快六十的人了,如何能长途跋涉,还要浴血疆场?
可众人越劝,他越是拿定了主意,非要亲征不可!
启宣帝主意一定,不论是方老太爷,还是袁为志,抑或是其他几位,都没能劝住。
因南安战事不等人,启宣帝年轻时也是员悍将,他对兵事极通,定下御驾亲征之后,便开始调兵遣将,还有粮草等,从哪里调派,哪些人随行等等。
最后,他命景王伴驾,前往南安,并将监国之权交给小皇孙,定于十日后,御驾亲征。
景王伴驾,小皇孙监国,这更是一个不得了的信号,朝中人心涌动。
宫内下钥之前,小皇孙将陆濯宣到自己的殿内——自从温铉出京之后,小皇孙越发倚重陆濯。
启宣帝给小皇孙安排了不止一位重臣辅政,比如那位太师——虽是前太子太师,如今实为皇孙授课,还袁为志,温候爷等人,个个都是朝廷重臣。
可小皇孙对那几人恭敬有之,却殊无亲近,倒是对陆濯这个才给他讲了不到一年经史的侍讲学士极亲厚,事事问他的意见,就比如这一回。
他将殿内所有人都赶了出去,下了御座,对陆濯耳语道:“今日听王爷爷说,我皇祖父今早起来的时候,晕倒了!”
“王爷爷”是启宣帝的亲信太监,王太监,向来负责启宣帝起居饮食,没人比他和启宣帝更亲近了。
陆濯心内一惊,面上不动声色道:“许是起得猛了?”
小皇孙摇摇手,悄声道:“我皇祖父身子是真的不行了……”
去岁陆濯在南州时,启宣帝就“病”过一回,当时虽说有装的成份在,其实他确实也病了。但那时不过是将计就计,结果就冒出个靖王来,被当场料理了。
这回若是真的,小皇孙的皇位能不能真的到手,还是个未知数。
在陆濯的记忆中,启宣帝这时候的身子还好着,再过两年才会不行,到那个时候,小皇孙的皇位自然没有到手,而是到了那人手中。
陆濯不知是不是出了偏差,试探道:“这消息真吗?”
小皇孙知道他担忧的是什么,他不怕陆濯出卖他。
陆濯出身贫寒,就算他真的是常明远的儿子,于他也没甚么坏处,不过是朝中某些人害怕而已。
从中状元到做侍讲学士,陆濯才用了不到一年,尚无根基,必须得靠着他这个皇孙的身份,才站得稳,陆濯出卖他没有任何好处,只能乖乖站在他这一边。
小皇孙点点头道:“假不了!这事,王爷爷谁都没说,只给我透了一句。”
“景王殿下那边……”陆濯迟疑。
小皇孙肯定道:“他不可能知道的。”
这就难怪了,他心内一惊,道:“皇孙殿下,臣恳请殿下想想法子,让臣随御驾亲征!”
“这是为何?”小皇孙皱眉道。
陆濯想了想,对小皇孙耳语一番,最后道:“此事,臣不敢胡言,若此次并非臣所猜测那般,也就罢了,若是,岂能不早做准备?”
小皇孙思考良久,终于道:“……也好,我去和皇祖父说,但……你到时小心些。”
陆濯有不得不去南安的理由。启宣帝十日后便要率部出征,他忙得不得了。
钱钏这些日子却过得惬意极了。
既然有意和对面的小陈掌柜发展,便不能一直拖着。
她有时到杂货铺去买些零碎,每每看到陈掌柜时,便甜甜一笑,并不多言语。
那小陈掌柜也时常有意无意从陆家小院门前来来回回地路过。
一来二去,二人便熟惯了,能常常说上几句话。
这一日下晌,钱钏才出门,“恰巧”陈掌柜下学路过。
陈掌柜忙上前揖道:“钱姑娘,这厢有礼了!”
钱钏矜持地点点头,道:“小陈掌柜好!”
因见钱钏礼罢要走,陈掌柜忙叫住她道:“钱姑娘,小人这里有几句话说,不知姑娘……”
闻言,钱钏朱唇轻启,道:“好!”
二人立于陆家小院门外五步远的槐树下。
陈掌柜见钱钏盈盈立在那里,未语便先羞红了脸,他轻咳一声掩饰窘迫,道:“恕小人冒昧,不知姑娘……芳龄几何?”
“……十七了!”钱钏见他羞成那样,便不再看他,只将头也低低地垂下,看着与那大家闺秀也不差了。
“那你……你,可有婚约在身?”陈掌柜鼓起勇气,终于问出口。
“我……”钱钏心内窃喜,知道终于要到正题了,她正要回答,忽听身后有人叫道:“串子——”
她被吓得一个激灵,回转身,不是陆濯又是谁?
“二哥?!”她叫道。
被人抓个现形,陈掌柜这下更是羞得无地自容,慌乱间,忙朝远处而来的陆濯长长一揖道:“陆大人!”
陆濯快步走近,压根没拿正眼瞧他,一把抓过钱钏的手腕,道:“回家!”说着,便扯着她进了小院儿。
他怒气冲冲地扯着她一直进了垂花门,在钱钏死命挣扎下,他才放了手。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陆濯气得面色铁青:“难道你看不出他对你有企图?”
钱钏被他抓得手腕发疼,又气他来的不是时候,偏偏搅和了自己的事,见他如此说,又想,反正迟早都会知道,干脆揭破道:“我当然知道我在做什么,也知道他对我有意思,那又怎样?”
“又怎样?你,你你,你知不知羞?”陆濯一听这话,简直气得七窍生烟。
钱钏闻言则黑了脸,她缓声道:“我有什么好羞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他未婚我未嫁,我们又没招谁惹谁,怎么就不行了?”
“你们??你——”这话差点把陆濯气得撅过去,只见他面上青筋直冒,话语从牙缝中挤出:“姓钱的,你不是早有婚约在身?还要找什么婚事?”
这话一出,把气恼中的钱钏直接给震住了,她霎时呆住,不敢相信他的话,颤声问道:“我有婚约?和谁呀?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她这懵懂的一问,把陆濯问得又羞又怒,怒的是她怎么能将自己和她有婚约给忘了(他忘了他自己也是才想起来没多久),羞的是,他如何能亲口告诉她,和她有婚约的人是自己?
他能拿她怎么办?
恰在这里,嫣红去卖手帕子才回来,一进垂花门,便看见这两人一个面色铁青,一个满脸震惊,正大眼瞪小眼地互不相让。
嫣红奇道:“你们这是在做甚么?”
陆濯见被人撞见,颇有些不自在,他轻轻将头转到一旁不作声。
倒是钱钏一见她,忙上前来,拉住她的胳膊,小声音问道:“大嫂,问你个事,你知道我有和谁定过婚约吗?”才说一句,突然想到陆栓儿,忙道:“我不是说大哥哈,不是大哥那个,我就是问问,我从来不记得有这种事……”
嫣红一怔,瞟一眼陆濯,大约明白了怎么回事,她笑着戳了戳钱钏的脑袋,小声道:“你确实有婚约!”
钱钏一惊,忙问:“真的?和谁呀?”
她是真不知道,若知道,还能让官府白白罚她二十两银子?
见嫣红嘴巴朝陆濯一努,钱钏更吃惊了:“谁?二哥?!我……没有吧?什么时候的事?”
陆濯冷哼一声,不想再听她说那些气死人的话,抬腿朝正屋去了。
剩下钱钏还在惊疑不定地看着嫣红。
嫣红给她细细讲了当年在靠山村时,张氏给她和陆濯当着陆家族人的面,把婚事定了的事。
钱钏这才想起来,确实有那么一回事。
当年,张氏把嫣红买回来,为了让陆栓儿和嫣红成亲,便对陆家族中人说,把原来陆栓儿的童养媳,定给了陆濯这件事。
“还真有啊?!”钱钏不知该做作感想,她是真不敢想!
那可是陆濯啊!
她和陆濯有婚约在身,怪不得他看自己和人谈婚论嫁会气成那样。
可是,他从来都没提过这回事:
去年明知道她被文经历逼着交了二十两未婚罚银;
今年就前些日子,他和陆桢还因为她被顺天府的经历登录名册生气,陪着叹了一回气。
是了,他怎么会愿意跟她成亲呢?他可是大反派陆濯,他是喜欢女主的!
她觉得,陆濯生气的点,大约是因为她没退亲就和别人谈婚论嫁,让他失了脸面。
若是她自己主动提出解除婚约,之后再和别人……他估摸就不生气了。
钱钏辗转一夜未眠,自觉想到了事情的关键。
第二日早早起来,想趁陆濯上朝前,亲口和他说清楚:
她想对他说,她愿意解除婚约,这样,他就可不受这种口头婚约的道德束缚,她也可以尽快找到下家,两不耽误。
哪知才出屋门,便见陆濯正站在堂屋檐下,目光远远地看着前方,不知在想甚么。
钱钏缓缓走到他身前,清清嗓子,道:“二哥……”
“嗯——”陆濯冷冷地应了一声。
他目光飞快地在她身上一转,便又转向远处,面容紧绷,却抑制不住唇角扬起,他忙手握空心拳,抵到唇边轻咳一声,以掩饰内心的不平静。
钱钏低着头,并未瞧见。
她在心里组织了一下语言,想着怎么说才能表达清楚自己的意思:“二哥,我知道你不急着成亲……我也不敢影响你……和你的,前程。我觉得……要不……要不……咱们……”
陆濯见她断断续续说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整话,自以为明白她的意思:她急着成婚,这是他早就知道的事。
也是,她再爽利,也只是个女孩子家。这世上,哪个女孩子不羞于提起自家终身,如何能主动对男人说得出口这些话?
他整肃了面容,说道:“你不用说了,我都知道了。我知道你急着成亲,不过,我最近有事,要出个远门,怕是不能……,不过你放心,我出门之前,会把婚约书写好,下回顺天府的人再来,你就把婚约书拿给他们看,或者我今日就去和顺天府打个招呼,这事再没有不成的。”
说完,忘了方才说的是“出门之前写好婚约书”,竟当场从袖中取出一张折得整整齐齐的纸,递给钱钏。
见钱钏目瞪口呆地愣在那里,以为她是欢喜傻了,便再没忍住,敲了敲她的脑袋,将那写好的婚书塞进她手中,勾着唇走了。
一直到大门外,上了小楼给备的马车,他才“扑哧”一笑,之后再也忍不住爽朗大笑。
他昨晚回到屋里,思来想去,觉得串子不大相信此事,就是因为没有真正的婚约书做保障。
本来此事并不急在这一时,但因朝廷出征在即,等再回到京城,不知要多久之后的事了。
为了让串子安心,他觉得还是早些将婚约写了,安安串子的心,免得她胡思乱想,便连夜写了这婚约,打算第二日一早交到她手上。
所以他第二日早早起了身,站在檐下候着。
果然串子和她一样急,没让他等多久,她就起来寻他了。
他自觉此事做得完美无暇,串子也必定欢喜得紧。
哪知道钱钏却是当场石化,她做梦都没想到,她本是来解除婚约的,怎么就要给她婚约书了?
她急忙将那整整齐齐的四方折纸打开细看,只见上面写道:
“婚约:陆氏名濯,生于某年某月……女,钱氏生于某年某月……有青梅竹马之谊……受父母之命,结秦晋之好……”云云。
青梅竹马?父母之命?秦晋之好?
钱钏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