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宣帝的梓宫在承安殿停了十几日后,由礼部,钦天司并内阁共同草拟几个谥号并吉日,交由新帝择定其一,启宣帝谥曰“天赐崇道英明昭武纯仁至孝文皇帝”,庙号“太宗”,并定于十月十七日梓宫发引。
到了那一日,皇家宗室并文武百官,内外命妇,齐至承安殿前后哭灵,而后,命妇送至宫门,百官送至城外,新帝亲自扶梓宫往皇陵而去。
自临阳启宣帝遗命开始,温铉就率亲军卫一路护送进京,之后进宫,新帝亦封温铉为亲军卫副指挥使。
亲军卫分前、后、左、右,中,五卫,专职拱卫京畿及皇城安全,属皇帝亲军京卫,并不归任何卫所或五军都督府管辖,乃由皇帝亲自掌控。
能胜任亲军卫之人,权势,能力,信任,缺一不可。
这次前往皇陵,新帝钦点了温铉带领亲军中卫护卫,责任重大。
临行前,陆濯到御书房求见了新帝,并传见温铉。
待新帝屏退左右,他上前低语一番后,新帝微微皱眉:“不至如此吧?”
陆濯道:“殿下,紧要之秋,如何防范都不为过。”
新帝犹豫不决,又道:“方老首辅那边……?”
陆濯又道:“此事机密,越少人知晓越好!”
温铉虽不知陆濯是何意,但他也支持陆濯:“陆大人说得对,只要殿下安全,怎么防范都不为过!”
新帝终于点了头。
送新帝扶灵往皇陵而去,京内诸事暂时告以段落。
陆濯终于可以稍稍歇上一两日,朝中之事虽不敢懈怠,到底可以回家了。
这一日到家时,夕阳已经照到东厢的屋顶上。
才进垂花门,便见钱钏正坐在屋檐下的摇椅上,眯着眼听陆桢读书,什么:“……皆以材为主,材有八等,度屋之大小……”
“串子,三弟!”陆濯眉眼柔和。
“二哥?!”陆桢一见,忙从凳子上跳了起来,快步到陆濯面前,摇着他的手道:“二哥,你可回来了!”
钱钏也欣喜地叫了一声:“二哥回来了!”身子却窝在椅内一动不动。
陆濯大步走到阶上,坐到方才陆桢所坐的凳子上,顺手捡起陆桢放到地上的书,少有地调侃道:“《营造法式》,你要亲自学造屋子?”
钱钏不得不坐直身子,懒洋洋地道:“我哪里学得会,不过是天天憋在家里太闷了,让三弟读书解闷罢了。再说,这种造屋子的书里,根本没我想用的法子,学了也没用!”
国丧期间,哪儿都不能去,可不要憋坏了么。
陆濯奇道:“这可奇了,你要用什么样的法子,居然连这本书里都没有?”
钱钏将头歪向他,看了他一会儿,忽想道:他到底读书多,又比自己在这年代走的地方多,更有见识,说不定会知道呢?
这样一想,她便来了兴趣,忙堆了笑,道:“二哥,你有没有听说过一种建筑,就是一种屋子,它的顶是圆圆的穹顶,门也是圆圆的拱门……”
陆濯挑眉,道:“我听说,在与西疆交界的边城,就有一种寺庙,是你说的那种圆顶,拱门,据说是从西域传来的制式……”
“对对对,没错,就是这种!”钱钏兴奋道。
她想建风情小镇,但在此从未见过这种形制的房子,问了几个匠人,都说没见过,她怕目标实现不了。
陆濯挑眉道:“你怎么会知道这种制式的建筑?”
“我……听人说得呗。”钱钏一顿,不好说自己见过,忙岔话道:“你想,我要建个都是铺子的小镇,若和咱们京城大街上的铺子都一样,谁会跑远路到我那里逛去?必须建得与众不同,大家都想去瞧稀窂物事,才会纷纷不惜奔劳跑过去,这样才有人流量……”
还道,“问了很多人,有人说,西域就有‘穹顶,拱门,罗马柱’,我一听就觉得有戏,所以才让三弟帮我翻书找一找……”
这倒说得通。
陆濯点点头,道:“想找这样的人也不难,大梁朝虽不盖这种形制的宅子,却建了不少拱桥,不过是同一道理尔,又有何难的?”
“是呀!”钱钏一拍手掌,道:“我怎么就没想到呢?咱们大梁朝,建了多少石拱桥,个个都千年不坏,如何就不能盖拱屋,二哥,你可真是太棒了!”说着,一掌拍在陆濯肩上。
陆濯一怔——除了朝中那几个老狐狸,还没人敢拍他的肩膀。
还有,她何处见来的“千年”拱桥?
钱钏毫无所觉,继续说道:“二哥,求你个事,你不是会画画嘛,你既然知道那种穹顶的屋子,不如帮我画几个房样子出来……”
说着,谄媚地笑道:“你知道的,咱们京城附近的匠人,都没见过这种样子,我也是道听途说,若直接去盖屋子,岂不事倍功半,要白费多少力气和银子去,不若二哥帮我画上几幅……”
边说,边赶紧将按着他肩的手变掌为拳,一副要帮他捶肩的模样。
陆桢在旁看见,也忙弯下腰,帮着捶另一个肩膀,并附和道:“我姐说是,二哥就帮帮我姐的忙吧!”
在陆桢心里,不管钱钏说什么都是对的。
一提起画样,陆濯本能就要拒绝,话到嘴边,忽又想起一事,便改了口吻,道:“画房样子不难,你晚上到书房来,我画给你!”
钱钏喜出望外,没想到他这回竟这么好讲话。
用完晚饭,收拾一番,见陆濯进了书房,忙忙地跟了进去。
钱钏进门时,陆濯正背着身站在书案之后。
“二哥!”她站到书案对面,叫道。
陆濯缓缓转过身,面上却并不带笑,只盯着她的脸看。
钱钏被他盯得莫名其妙,摸摸脸颊,以为沾上了什么,并问:“怎么了?”
这时,他方从袖中取出两方帕子,展于案上,问道:“这是什么?”
钱钏抬眼一瞧,见是自己让邹介带去的那两个手帕,便笑出了声,邀功道:“帕子呀,怎么样,好用吧?”
陆濯却冷笑,道:“你既要送礼,为何这般没有诚意?”
“这……”钱钏怔住,这是什么意思?明明邹介都说帕子好用,怎么到他那里变成没有诚意了?
陆濯见她还在懵懵懂懂,不知错在哪里,只得没好气地提醒道:“你要送我礼物,为何不亲自做来与我,偏要拿旁人做的糊弄我?”
钱钏皱眉道:“我何曾糊弄二哥?我自己又不会做绣活,自然是哪个做得好就送哪个喽!我拿自己做的才是糊弄人呢。再说,嫂子也不是外人……”
“你……”陆濯气她不知事,又不好明说,急道:“你难道不知,送人东西,贵在心意?不是你自己做的,如何能是你送的?”
“可是,我花了钱买的,怎么不是我送的?”钱钏不解。
见他皱眉不语,知道和他说不通,干脆将案上的两方帕子团了团,收到袖中,“二哥不喜欢就算了!我自己用。”
陆濯被她无谓的模样气到说不出话,最后赌气道:“也好,帕子你拿去用吧,房样子也不用画了。”
“那不行——”钱钏急道。
陆濯冷笑一声,抬起头,眼神盯着房梁。
钱钏提起一口气,想和他好好理论理论,明明在说手帕子,如何就扯到房样子了?
可话到嘴边,却软了语气,道:“二哥,咱们一码归一码成吗?”
到底还是要求他办事,求人得有求人的态度。
陆濯却不看她,只冷冷道:“不成,你什么时候把亲手做的帕子送来,咱们就什么时候开始画房样子!”
“那我若做不出来呢?”钱钏试探。
陆濯转过头,学着她平时的样子,双手一摊。
见他如此,知道是非要帕子不可了,钱钏脑子转的飞快,忽想到一事,忙道:“行行,你不是要帕子吗?我有,只要不嫌弃我绣得难看,哪日被人瞧见丢你的脸就成,等着哈!”
说完,一溜烟跑回屋,打开先前买来成亲用的箱笼,在里头一通翻找,终于找到一个小布包,里面包着青,白,紫,几条绣帕——是先前嫣红逼着她绣嫁妆的时候,绣来练手的。
她将四五个绣帕展在炕上,勉强挑出一个月白底绣红梅的,一个青底竹叶的,折了折,飞快地跑到书房去。
将两个帕子往案上一铺,道:“就这两个帕子,二哥不嫌弃就拿去!”
她知道自己绣的物件见不得人,但若能拿它们换盖房子的图样子,何乐而不为?她才不怕自己的活计被人瞧见笑话,因为她能做比绣帕子更大的事。
为防陆濯说不满意让她重绣,她干脆做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无赖相——要就要,不要没了!
陆濯打眼一望,果然是新拿了两方手帕来,那上头的梅花和竹叶,比先前两个差的不止一丁半点,花也长歪了,竹叶也折了,上头的丝线有的还结成了小坨。
他见她垂着眸,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扑哧”笑道:“好,就这两方,我要了!”说着,将帕子收起来,放到袖中,并将早就准备好的纸笔铺排开来,让钱钏研墨。
见他不嫌弃,并准备画房样子了,钱钏这才又开心起来,忙将袖口折了折,摆起架势,卖力地研墨打下手。
对于陆濯来说,房样子其实不难画,难的是,如何才能达到钱钏的满意。
“这里太过复杂,要简单些,再简单些,不需要意趣,对,就这样!那个也不要,还要这样……”钱钏道。
这一画就到了半夜,圆圆的梁柱,圆圆的穹顶,圆拱形的门洞,还有那圆形的戏台,以及半弯小水塘,满满的异域风情。
钱钏拿着不知修了第几稿的画样子,满意地笑道:“就是这样,辛苦二哥了!”
陆濯本嫌这画样实在太过庸俗,根本谈不上任何意趣,但,一看到她开心的笑靥儿,他也就跟着会心一笑,再不复当日在宋州城时,画花园样子时的懊恼。
太宗梓宫发引十几日后,忽从前方传来消息,说是新帝回程时,路遇山体塌方,从山上有大石滚落,竟将皇帝御辇砸了个粉碎。
消息一出,京城哗然,人心惶惶。
哪知不过半日,又传来消息,说新帝并不在御辇中,而是在视察队伍行进的情形,所以穿了甲衣,在前面视察军情。
种种反常,使得京中众人齐齐缄口,直到两日后,新帝随亲军卫回京。
百官出城迎接时,尚自惴惴,皆怕出甚意想不到之事,待见到新帝身穿银甲,骑高头马出现在队首时,才齐齐松了口气。
当然,亦不乏憋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