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钏头一回遇见国丧,她本想趁这时候人都闲着,先盖京郊铺子的,但一见这种排场,才知道陆濯为何让他等过了国丧再盖。
陆濯如今是三品官员,和朝中众官员一样,虽说启宣帝早在临阳的时候就咽了气,但从尸身回宫开始,才算是第一日。
小皇孙穿了素服,一路扶着龙辇从正阳门哭到承安殿,在承安殿设灵后,众官员皆着素服乌纱,四次叩拜,再齐齐放声大哭,而后又拜……
等三日大殓之后成服,亦得每日卯正去祭奠。
这是近来常到陆家小院儿的邹介说的。
自从被授了官,邹介能出来的时间就多起来了。
他在对街附近找了个小宅子住下,但因他自家没什么人,离陆家又近,和钱钏等人都是熟惯了的,便常到陆家小院儿蹭吃蹭喝,有时还在外院随便找个屋子睡下。
钱钏不理论,陆濯不在家,陆桢偶尔回来碰到了,还高兴得紧。
嫣红是个爽利人,见她们都当邹介是家人一般,也不扭捏。
邹介说道:“……我们还算好的,好歹是男子,身强体壮的。还有那些内外命妇们——就是官员的家眷们,有的上了年纪的,也得日日到宫里去哭灵。啧啧啧,如今天气还好,不冷不热的,若是放在冬日,只怕有得受了……”
他今日下晌从宫里出来,便来到陆家蹭饭。
见陆桢和钱钏都围在石桌旁看嫣红晾帕子——因国丧一起,她的帕子不大好卖了,绣了那么多白放着怕发霉,便拿出来晾一晾。
邹介凑了过来。
因钱钏问起,才说起宫内的事,他压低声音道:“不过,这话也只咱们在家说说,到外头,断乎说不得的!”
“哪里需要邹大哥提醒这个!”钱钏双手将嫣红绣的帕子抽出一个,对着光影仔细打量,叹道:“大嫂,你绣的竹叶也太好看了吧,像要飘起来似的。”
嫣红抿唇笑道:“就你会哄我!”
钱钏道:“哪里哄,是真的好看!”
“若你喜欢,就送给你使好了。”嫣红说道。
钱钏摆一摆那帕子,笑道:“我要这个做什么,再说,上回大嫂给我绣的海棠的还没使完呢。”
嫣红一笑而过。
陆桢附合着笑起来——近来国丧,国子监也放了大假。
邹介看着她手中的帕子,左右瞧瞧,半晌忽道:“这帕子果真不错,曲姑娘的手艺越发精进了!”
他近几月常来,知道嫣红绣帕子卖。
“你这帕子本就是要拿去卖的,恰好我缺一方帕子使,就卖与我一幅如何?”邹介问道。
钱钏奇道:“邹大哥,你一个大男人,要帕子做甚么?”
邹介笑笑不出声,用食指指了指天上,又从石桌上拿起一块早就看好的竹叶手帕,团在手中,作个拭泪状。
钱钏见他学得滑稽,捂嘴笑道:“原来有此妙用!”
原来是哭灵的时候,擦眼泪或挡眼睛用的!抑或在上面抹点东西,那眼泪岂不随时就能来了?
“妙极妙极,”钱钏道:“我就说,又不是……咳,每日都得去两回,哪来那么多眼泪?我看,确实用得上这好物件!”
又对陆桢道:“二哥整日在宫里,只怕也用得上,我也挑一块给二哥使去!”
说着,便从中选了一个月白色绣竹叶的,一个绣绿萼梅的出来。
陆桢点头附合,又说这个好,那个也好。
确实,都不显眼,细看却是低调又有内涵,不错,很适合陆濯,那就两块都要。
她将帕子挑出来,并付三个帕子的钱:“邹大哥的也是我请了!”
嫣红哪里肯要她的钱?执意不肯,两人推拒半晌,钱钏道:“大嫂,我知道你不缺这点银子。但,一来,这本就是你费心费力做出来打算换钱的;二来,我问你要来也是送人用的,你若要送人,另外再送也使得,又何必把我这人情给弄没了?”
嫣红这才将银子收下,道:“也罢,你这生意,我做了!”
钱钏一笑,这才转身将挑好的两个帕子一起交给邹介,道:“我二哥日日在值房回不了家,你明日见到他,就把这个交给他好了!”
“对了,”钱钏又从他手中抽走一块,跑到厨下,抹了姜汁在上面,稍稍晾干后,才交给邹介。
邹介自然没有不应的。
第二日,邹介按常例,卯正先到承安殿哭了灵,之后方寻到正要往内阁值房去的陆濯。
“陆兄——”邹介快步上前,道:“叫我好找!”
“何事?”陆濯停下脚步。
邹介悄悄将他拉到墙角,费了半天劲,终于从袖袋中掏出折好的两方帕子,道:“这是串子姑娘让我带给你的!”
“串子?”陆濯心内一热,忙展开去瞧,见是两方绣了梅和竹的普通帕子,倒没什么希奇,不解道:“她让你送这个给我做甚么?”
邹介拍拍方才跪皱了的衣摆,无谓道:“让你用呗!”
“她可有说什么?”陆濯又问。
“她说……”
“陆大人——”一个小黄门打断了他的话:“小殿下宣陆大人觐见!”
陆濯忙将帕子塞到袖袋内,与邹介使个眼色,跟着小黄门去了。
不像邹介那么闲,做为小皇孙的心腹,陆濯简直忙翻了天。
那日偷空回来,只和钱钏说了几句话,便又被叫走了,直到现在也还没回过家。
朝中动荡,无非就是新帝登基,朝局不稳。
启宣帝早两月便把方老太爷重新召回,自然是有这方面的考量。
算上新帝,他这一回算是三朝元老了,又是内阁首辅,说出的话,份量极重。
有他在朝中坐镇,新帝登基时,即使有不谐之音,只怕还压得住。
至于武将那边,因启宣帝近十几年的安排,边将都是忠于朝廷之人,倒没甚好说的,唯有一个景王。
当初,靖王起兵时,被启宣帝按了下去,后来启宣帝的皇子中,唯有景王渐渐起了势。
朝中虽向来对立储呼声不断,但因启宣帝在政事上向来铁腕,倒没人能拧得过他。
直至近年来,小皇孙渐大,朝中之人难免便站了派别。
比如先前不露声色的袁为志,便是其中之一。
在临阳县时,他不慎暴露了与景王的联络,如今启宣帝一死,他索性不再避讳。
新帝登位已是事实,朝中投归景王的人手不足三成,他们即使动作也改变不了甚么,只能静观其便,只盼新帝哪一日出了岔子,让景王一派有机可乘。
如今启宣帝还未下葬,新帝尚不能行登基大典。
皇陵在早几年就修好了的,工部派人去重新瞧了方位,皆不会出什么大差错。
国丧期间,朝廷虽不能早朝,每日的政务却桩桩件件都不能落下。
从前因启宣帝于政事上实在太过强硬,内阁的票拟权几乎没了,自从他亲征之后,内阁的重任便又被提了起来,更何况现在启宣帝人都不在了,内阁身上的担了越发重了。
陆濯这日在值房中,直到深夜,才将将把案头的奏折拟完,方搁下笔,喝了一口茶,忽想起白日钱钏给的两方帕子来。
他放下茶碗,小心翼翼地从袖中抽出那两方帕子细瞧,瞧来瞧去,先是觉得这花样,颜色,皆是不错的,做工亦是精美,都合着自己的心意来,——看完会心一笑,只觉内心熨贴无比,心想:
串子何时竟有这样的手艺?却从未见她做过,是了是了,从前在靠山村时,被张氏支使着做这个做那个的,说不得就是那时练出来的。
他将帕子整整齐齐地叠起来,忽见其中一个有些异样,拿起一闻,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将两方帕子握在手内,按在心口,只觉舒心无比:实未想到,大大咧咧如她,竟会细心体贴至此。
也是,先前没有婚约,她自然不好意思送这样私密的物件,如今二人有婚约在身,才该是送的时候。
又想,她要送,为何不当面送,偏要人带进来。
也对,自己近来几乎未曾回家,她想送又往哪里送去?
想到此,心内忽然热切得很,急急地想见到她,他起身便行,眨眼到了家中。
大嫂对他笑,三弟也对着他笑,却不见串子。他在院子里找了又找,终于在书房看到了她,只见她坐在交椅上,对着自己嫣然一笑,张口叫道:“邹大哥——”
“嘡啷——”
陆濯霍地起身,撞翻了桌案上的盖碗。
环顾四周,才发现,这哪里是他的书房,明明是阁部值房。
他按住“突突”直跳的心,发现那两方帕子还握在手中,这才长吁一口气,坐回椅内。
原来是惊梦一场。
随从悄声入内,收拾了地上的碎瓷,因怕打湿衣袖,便将袖子往里塞了塞。
就是这个动作,让陆濯忽然一怔。
他觉得不对,至于为何不对,他也说不清楚,就是觉得不对。
看了看外窗外,见天色尚暗,陆濯问道:“御史台的人……罢了!”
这个时辰,邹介不可能还在。
心内带着疑团,第二一早哭灵时,他便着意注意了邹介一回。
邹介品阶低,不过是个七品的监察御史,虽算是京官,但因品阶太低,只能吊在队尾祭奠哭灵。
陆濯待哭灵一毕,便着意去寻了寻,果然见邹介正一边拭泪,一边随着人群往外走。
“邹兄!”陆濯叫道。
邹介回头,见是他,便停下脚步,将方才拭泪的帕子收回袖内,因四处都是官员,忙行了个常礼道:“陆大人!”
陆濯站住不动,盯了盯他的袖口——就方才一瞬已经看见了,和自己的帕子差不多的颜色,差不多的竹叶,怎么看,都像是一套的。
邹介见他站着不说话,只好将他拉到一旁,悄声问道:“出何事了?”
陆濯挑眉,故作轻松问道:“你的帕子,也是串子给的?”
邹介一愣,抽出帕子展开瞧了瞧,道:“……算是吧!”钱钏付的银子,自然算是她给的。
此言一出,陆濯此生加上前世多年练成的养气功夫,直接破了功,面色忽地沉了下来。
好在邹介的注意力都在那帕子上,又道:“也算,也不算。这是曲姑娘绣的,串子姑娘付了银子,这算谁的?”
“咳——”
陆濯这才知道自己闹了个乌龙,他怎么把大嫂卖绣品这事给忘了?
还有串子……她自然是不会绣活的。
到底还在宫内,人多眼杂,邹介不好一直拿着帕子瞧,便小心翼翼收回袖袋中,问道:“怎么了?帕子有何不妥吗?”
陆濯暗自庆幸邹介没有发现异常,忙道:“没有,只是如今丧仪过半,你且把袁……还有那几人着意盯一下!”
邹介忙整肃面容,道:“出月便要弹劾吗?”
陆濯摇了摇头:“先不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