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煴刚回到府里,便被方老爷子叫了去。
因听儿子说“姓陆的小子竟敢口出狂言”,方老爷子气得差点用拐棍敲这个年过四旬的大儿子。
“枉你活了四十多年,竟还不如一个你口中的‘小子’。”方老爷子气道:“我让你去陆府做甚么去了?你竟做甚么去了?还敢说人家猖狂,我看是你太猖狂了。做了二十余年的官,竟不如一个年轻后生沉得住气!”
方煴不服道:“被陷害之人不是他,他自然沉得住气。他妹子和别人合伙害我,我如何不能找他理论?不过写个澄清文书,难道不该吗?”
方老爷子恨铁不成钢:“你从哪里知道人家合伙害你的?你可有证据证明?我看你这个知府是白当了!难道不是你屋里那个不成器的上了别人的当?我早就说过,让你把她处置了,你倒好,还要护着她,哼!”
方煴不敢和父亲犟嘴,只好道:“……她才生了个小子,不好把她送走的。”
“哼!”方老爷子实在拿这个儿子无法。
方洪了解自己儿子,方煴哪里都好,为官也还算清正,唯有两点:
一是太过自负。大约是因为他出生时,方洪恰巧中了进士,他的官做得还算一路坦途,儿子也一路成长。即使偶有起伏,大风大浪的,也都过来了,倒养得他以出身论人的自负来。
二就是于女色上不大节制。
若说他是个色中恶狼,倒也不至于,只是对于偏爱的小妾格外宽容些,也因此与系出名门的妻室闹得不合。
方洪说过他几次,他也说要改,可惜,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他本还对方煴寄于厚望,现在看来……
方洪长叹一声:“罢了!你出去吧,近些日子你就在家里,哪儿都不许去!”
“父亲——”方煴急道,“那姓陆的小子那里?”
方洪挥挥手让他出去:“你不用管了,我自有安排。”
“可是……”方煴还要再说。
方洪怒道:“你若还想平安无事地过这一关,就好好在家呆着,哪儿都别去!”
方煴这才没了话,怏怏而去。
第二日下了早朝,方洪亲自约了陆濯,到京城醉仙楼。
陆濯虽对方煴不满,但相比之下,更不能让袁为志得逞,便按时赴了约。
“陆大人请坐,请坐!”醉仙楼的雅间内,只有方洪一人在,陆濯甫一进门,他便起身迎道。
陆濯拱拱手寒暄道:“方老爷子,请——”
两人且不提方煴之事,只推杯换盏,说些场面话。
酒过三巡,方洪才道:“……犬子不才,竟做出这等事,实乃认人不清,非他所愿……不知陆大人对此事,如何看?”
陆濯笑道:“下官年轻不知事,亦不知如何办,方老爷子如今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如何还问下官?实是玩笑了!”
方洪看他半晌,微微扯了扯面皮,道:“他犯了错,无论是否出于本心,皆该当依律治罪。只是……”
他顿了一顿,道:“陆大人是个聪明人。自然知道,当初先帝将老朽拉出来,为的是圣上。老朽本意也是早些退了,依旧去享那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岂不好?可惜如今不得已腆居高位,便不得不忠君之忧。若我说给方煴解围并非出于私心,陆大人必定能明白老朽的一番苦意。咱们皆是为了圣上……”
“下官并不明白方老爷子的意思!老爷子能得先帝和圣上看重,自是应当的。”陆濯依旧不接这话茬。
方洪微微笑道:“陆大人自然知道老朽的意思,方煴受贿一事,有陆大人从中斡旋,必定能得圆满解决。至于大人所想……我本想着,那个辅臣虽没什么能为,但能占着位置也不错,但现在看来,怕是不成的了。若陆大人有兴趣,又对圣上忠心不二,老朽自然无甚好说的,你看哪个合适,便是哪个上位就是!”
陆濯得了这话,才挑眉笑道:“下官哪里懂这些,不过是觉得,像那些先帝老臣,虽有像老大人这般忠君为国的,但有私心的亦不少。圣上如今又年轻,不若选位年轻有为的人才进内阁,必定为圣上所喜,亦可为圣上寻些膀臂助力!”
方洪久不居朝堂,虽心有所偏向,大体还是与陆濯想的差不多,至于人选……端看是哪一位,若他觉着不满,就再让人选过就是。
就这样,二人暂时达成一致,心照不宣。
方煴一事,陆濯本来就要摆平的,不管方洪会不会应允,他都不能让方煴出事,但因方煴那日的态度,便给他些苦头吃,让他看清时局,也让方洪看清,他的儿子,不过如此。
最后,方洪猛地饮了一盅酒,随后看了他半晌,叹道:“明远生了个好儿子!得子如此,他若泉下有知,亦该瞑目了!”
陆濯端着酒盅轻蔑一笑,既不承认,也不反驳。
哪知方洪却不肯罢休,又道:“只是……你为何不肯认祖归宗?我知道,当初是常家对不起你们,可你父亲毕竟是常家的人,血脉亲情,如何断得了根?!”
陆濯将酒盅里的酒一饮而尽,轻轻放下盅子,问道:“敢问方老爷子,常明远一案,可有眉目了?”
方洪一怔,道:“明远一案牵涉甚广,又是先帝亲自定下的,想要翻案,难之又难!”
陆濯轻笑道:“这就是了,常明远乃是前朝罪臣,即使如今的圣上宽仁,却也没有罪臣之子可以大摇大摆现于人前的道理。不知方老爷子非要下官认其为父,是何居心?”
“这……”方洪语结。其实这种事,都是心照不宣的。
只要上不究,下自然无事。最多被言官弹劾上几本,他们大权在握,又不是本人犯了事,完全可以不去理会,亦不能伤其分毫。
不料陆濯却认了真。
方洪摇头,道:“唉,你若有顾虑,不肯入常家族谱也就罢了,但常家众人,你的族亲,总是要认下的,否则,明远如何安心。”
陆濯闻言冷笑道:“方老爷子,下官劝您,还是先管好自家的人,再去管别家吧!”
说完,站起身,甩甩衣袖,道:“下官还有事,就此别过!”
不待方洪说话,飘然而去。
哪知过了一会儿,又飘了回来,扔下一句话道:“当日那宅院,听房产经济说,价值一千五百多两,后来因主家有急事,贱卖给方大人的小妾了。如今若要查明那个宅院的事,只怕要把银子补给主家,那主家才会千里迢迢从边城回京。至于补不补,还请方老爷子看着办吧!”
说完,不待方洪有所反应,又转身离去。
留下方洪看着空荡荡的门帘苦笑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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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煴案很快就查明了,因那宅院的原主家恰巧从边城回京,顺便来做了个证:确确实实是急用银子,便贱价卖了出去。
“小人与方大人并无私交,亦无事相求,送他宅院作甚?”那主家如是说道。
这样一来,买卖双方皆不认同,此事自然消弭。
钱钏这日拿着方府差人送来的银票,有些摸不着头脑:难道,那姓方的怕得罪了陆濯,所以用银票来贿赂他了?
他明明要东窗事发了,若这个时候拿银子来贿赂,哪一日岂不是要害陆濯?
这银子怕是不能收!
她将几张百两银票摩挲了几遍,终于还是恋恋不舍地将其放回匣子里,扣上匣子,递还给方府来人的手上,打算让他拿回去。
那方府送东西的人正急得不成,恰好陆濯从衙门回来。
“什么东西?”陆濯问道。
钱钏赶紧迎上去,附在他耳旁道:“是方家的人,送了个匣子,我看了一下,是两千两银票。我怕他陷害你,没敢收。打算让他拿回去!”
陆濯的耳边传来一阵酥麻,顿时有些心猿意马。
他喉头滚动,心内想了许多,因小院儿此时人多眼杂,又不好动她,只得咽了咽嗓子,对那位方府跑腿儿道:“我知道了,匣子放下,你先回吧!你转告你家太爷,就说我会将银子转交的。”
“是,是!小人一定将话带到。”方府下人忙将匣子放到书案上,退了出去。
钱钏不敢置信地看看他,又看看匣子。
陆濯轻轻笑道:“这银子,是补给宋州那宅院的主家的,他们找不到人,便托我转交!你就先收着,等以后转交给那主家便是!”
宅院的主家?钱钏一怔,那宅院不正是陆濯的吗?
钱钏疑惑地看着他,半晌,见他扑哧一笑,才明白过来:
原来方家是破财消灾,将银子送来消灾来了!
但钱钏还是有些不放心。
“你们同朝为官,他家老的又是你的顶头上司,你收他的银子,不怕他报复吗?”钱钏担心陆濯太狂,连上司都敢得罪,将来怕他重蹈覆辙,她也得跟着倒霉。
陆濯牵着她的手,与她并排坐到墙边一溜的交椅上,摩挲着她的手,与她分说道:
“此事本就是方煴自家出的事,与咱们何干?既然想让我把事给他平了,一要有态度;二么,就算做样子,也要给些银子,即使以后有人查起来,那也是补了银子给了主家,两不相欠;
第三,那方洪还用得到我,自然不敢将我如何,他若年轻上十岁,便无需我去做此事了,可惜,他老了;最后……”
陆濯靠近钱钏的耳边轻声道:“他竟敢对你不敬,就得破些财,否则不知肉疼,也不领教训……”
他离她极近,目光便落在她的耳颈上。
她背对着房门而坐,外面光影透过帘缝钻进来,扑在她的身后,耳廓和脖颈上衬着光影,像镀了银边。耳垂耳廓则像透明一般,上面缀着丝丝茸毛,似乎还在随风微动。她露出的一小段脖颈,却像玉石般光洁,若非有隐隐的青筋偶现,他便当它是真的白玉了。
他忽然极想抚一抚它的质感,想瞧瞧它到底是不是冰凉的玉质,或者带着体温的玉石,又该是如何的。
事实上,他也的确伸出了手。
大手缓缓而上,就在它快要抚上钱钏的脖颈时,门帘“忽——”地被人掀开。
“姐——”陆桢手里端着一碟点心跳了进来,见陆濯也在,奇道:“二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也没人说一声音?你们做甚么呢?”
陆濯闪电般缩回了手,并将手背到身后,空捏了捏手指,心却“通通”直跳。
他悄悄深吸一口气,稳了稳声音,道:“你何时回来的?”
陆桢将点心碟子放到书案上,转身道:“国子监放了春假,我今日下晌就回来了!”
正说着,忽见案上打开的匣子,里头躺着几张银票。
“咦?”他将它举起来,在两人面前晃了晃,见两人都不发话,便知是可以动的。
他细细数了数,恰是两千两,便笑道:“姐,你又有银票进帐了?”
钱钏并不知方才陆濯的心思,因听他将话说到一半便停了,还想问来着,恰好陆桢来,便将这事抛开了去。
她笑道:“这银子可不是我的,是二哥的!”
“二哥的?”陆桢虽知道陆濯不缺银子,却极少看到他露财。
陆濯见话题引了过来,木着脸,轻咳一声,道:“你喜欢,收着就是了!”说罢,起身抬脚,出了书房,径往正屋去了。
留下身后钱钏和陆桢先是面面相觑,而后小声嘻嘻哈哈,为了又有银子进帐而开心。
才踏出房门的陆濯闻声,也欣慰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