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师傅将那东西往自己身前一送,皆空分明感受到一种异乎寻常的份量。
因而他伸出双手托住此物时,是即带着几分好奇,又十分虔诚和郑重的。
“为师思忖再三,还是决定把它交给你。”言语时,空明的手仍停留在这白布包裹着的物件上。当然,这不是不舍,而是对徒儿有所叮嘱,“天之造化,生之必有其意。若隐而不现,怕有悖天命。它在太圣寺受佛家香火熏染了这么多年,也应当不复当年暴戾。如今,九十九洞经卷九九归一,集大成神功护体,于你之身不逊一座肉身佛堂,又岂会压制不住它的戾气。或许正需用它惩恶扬善,剃度众生,才不枉当年天宝所受血灾,及欧大师之劳苦。”
师傅这番话倒是让皆空愈发迷惑了。
空明方才将手撤回,悠悠地道:“打开看看。”
看见师傅双眸深邃,皆空猜度许是很久不曾打开看了,这里面一定有一段被师傅尘封了许久,却又很难面对的记忆。
陡然间心中积存的太多问题,一度让皆空忍不住要问起,但这些问题又因压抑得太久,反而越来越难以启齿。
于是他索性不再去想,立即将包裹那东西的白布层层打开。
霎时白芒浮腾,明光熠熠。
原来是一柄宝刀!
一柄背伏游龙出海,尾缠潜龙望月的双龙斩刀。
“阿弥陀佛……这……”
宝刀虽好但于皆空而言谈不上喜不喜欢,从小只摸经卷与佛珠,没摸过刀剑,自是很少亲触兵刃,也觉得这刀似蕴藏着一股神秘力量,却不知有何特别之处。想到明知佛家之忌,师傅犹未顾及,必然有些内涵,便含乎问道:“师傅,这是……?”
话外之意就是:师傅,不是说出家人不易用刀剑,您为何要将这宝刀送给一个佛家弟子?
“这刀名曰双龙斩。”看见双龙眼中原有的殷红血色已经完全消褪,空明不由惊喜,脸上露出一丝微笑,“此刀暴戾之气过重,因此为师将它雪藏于佛像之下,为的是敛其戾气。如今它眼中的血色已褪,想必戾气已消。”
“你再仔细看看,”空明的神情显得有些神秘,或是想启示什么,“物者本无善恶之分,只是善人用之使其善,恶人用之使其恶……”话到此处,突然止住,他想起了双龙斩在自己手上时那些杀戮,犹其是错杀郑龙父子与阳关的五百将士那一幕,那时是在善人之手还是在恶人之手?那究竟是在行善还是在作恶?
不由心中一阵愧痛,空明再不敢想。
许久,他平复心境,隐去心中噩梦一般的陈痛,抹了抹冰凉的额头,然后颇有意味地问道:“现在它在你手上,你以为何物?”
皆空疑忖:不还是一把宝刀吗?!这话他当然不会说出口来。师傅既然如此问,定然隐藏深意。哪怕说是惩恶扬善之物,也太过浅白。于是他用心去揣摩,终于想到一个,便道:“一把柴刀,徒儿可用之斩去修行路上的荊棘。”
只是微微点头,似乎这并非想要的最佳答案,空明摸了摸自己的光头道:“继续想!”
师傅很少——应该说以前皆空从未见过师傅摸他自己的光头,所以对皆空而言这动作有些突兀。
陡然,眸光一闪心头一亮,皆空喜道:“一把剃刀!”
“阿弥陀佛,然也!剃刀,剃度众生。这双龙斩在你这僧人手上,就应该是一把剃度众生的剃刀,”他用满是期望的眼神看着皆空,语重心长地道:“芸芸众生,营营汲汲,凡执迷不悟者,贪嗔痴妄者,乃至万恶不赦者,皆需要剃度。”空明想起了五虒,李承志还有拓跋罗等,或许今后皆空会与他们遭遇上,也会遇见更多类似之人。他也相信以皆空的修为能够压制双龙斩的戾气,用其剃度任何执迷者。
佛度有缘人,无缘、无信、无愿者不度。其实佛本度众生,唯独讲究一个缘字,不是不度,只是时候未到。
皆空将刀重新用布包裹严实,他猜想这把宝刀曾经跟随师傅都经历过些什么?肯定杀过不少人,要不然怎说此刀暴戾之气过重!
空明犹是再三嘱咐:“这双龙斩乃是用噬血之石锻造,切记不可饮血,否则将滋生戾气。亦不可轻易显露以免引得他人觊觎,生出不必要的麻烦来。”
“是,弟子谨记。”
皆空捧刀躬身,许多要和师傅说的惜别言语,挤到了嘴边,又吞到了腹中。
思绪万千!
空明何偿不是,太多事情隐于心内,也已经太久,久得他无法一一向皆空揭示。如若从头说起恐怕一夜无眠,罢了!人人有自己的路要走,就让一切都随缘吧。
想到此,空明的语气异常平淡,“夜深了,你去歇息吧,明早还要上路!”
皆空顿首,再一次叩拜白玉菩萨,然后抬头观瞻那静逸的面容,“菩萨,弟子明日就要下山了,此去不知何时能回,也不能再陪菩萨说话,抚琴……不,弟子要将菩萨的尊容牢记在心,不管到了哪里,都可以观瞻。”
转而又给师傅叩首,空明将他托住,微微一笑,“皆空,不必那般不舍,师傅又不是不允你回来,就当像师傅从前离开太圣寺,离开你,下山阐扬佛法一样!”
“是!”皆空释然,笑着向师傅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去。
望着爱徒的背影,空明虽然难免怅然若失,但想到自己的理想或终有承继,反而觉得比从前轻松许多。
已是下半夜,月色更朦胧,太圣寺异常寂静。三大殿和藏经崖似沉浸在一个无声的透明世界。
身在僧寮中的皆空,脑海中一一浮现那些熟悉的情景。如同就在眼前,先是黑色的地圣殿,殿内的地藏菩萨……红色的太圣殿和白色的天圣殿,以及里面的每尊佛像,都清晰的映在脑海,真实得仿佛他的双眼穿透了殿墙,一一看在眼中一般。
最后是那巍然在月色下而轮廓略显模糊的藏经崖,还有崖顶上隐约可见的塔林禁地中一些佛塔的塔尖……
当这一切逐渐变成飘渺如圣山之巅的云烟,皆空闭上了双眼。
……
没有梦境,自然而醒,虽然昨夜睡得太晚,但似乎皆空的身体已经定时。在第一缕阳光照耀太圣寺的山门之前,依着师傅的话,没有与任何人道别,他背起双龙斩,悄悄别离。
出家人应如一阵清风,来去自如。
走出山门,回头再望一眼晨光初照中的太圣寺,皆空想起师傅的话。
此时晨钟已当当敲响,他在这悠扬的钟声中转身离去,从此踏上了漫漫云游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