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月如钩风声初停,落花零星铺散在青石路上,一顶暖轿自阙宫返回碧滢小筑。因着更深夜静,沿途这一路并不见几个人,即使再小心说话都免不了被戍卫听去。是以,霍相君并未急着开口,而是在狭小的轿子里缓缓布上一层结界。既要保证不被察觉更要保证结界确实有效,这对于现在的霍相君来说是个苦差事,一番折腾实实费了他不少精力。
霍相君皱着眉头如我方才那般支倚在轿壁一侧,掌心里施术兀自调息了一会儿,气色才渐渐好转。老实说我有些幸灾乐祸,只是碍于醉灵一事不大好发作,便趁他闭气凝神的间隙悠悠然轻叹一声:“你是听了星若的解释所以有话跟我说吗?原以为他身子不好,得休养个几日才能找你,没想到这么快就把事情办妥了。”
霍相君却道:“哪个星若?”
我埋下脑袋容色静静地道:“一袭青衫,头上绾了个木簪,我想着星若不能直接见你,便让他先找听书再由听书代为传话。”
霍相君回想了半刻:“听书于庭中罚跪,并没机会见什么星若,也未曾有生人来过百笙轩。”
罚跪?
记忆中,白天在浮生殿,扶青的确提到过这件事。我惊疑道:“该不会因为听书在掌梦亭推了我,所以你让她从昨天跪到现在,十几个时辰都没起身吧?”
霍相君淡淡道:“是她自己要跪的。”
我一声嗤笑:“听书跪着无非是觉得自己犯下错处,想在主子面前求一个宽恕罢了,你即使心里有气不肯原谅,或打或骂或重惩一番,都不该干晾着她。自然,那是你的侍女,只当我多嘴讨人嫌吧。”
霍相君顿了一顿:“暮暮,你可曾听过一句话,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说话间他看着我道:“我提前施法封住妘妁身上的醉灵气息,并将她变成绣帕由听书贴身揣着,紫虞身子不好必不会亲自查,她最信任之人就是思琴。听书并非死士魂魄绝不会有问题,思琴头脑简单骗过她也容易,只要不搜身就不会发现。”
今上午那么大的阵仗,他却把妘妁藏在听书身上,且众目睽睽之下竟无一人察觉?我感到一阵后怕:“你难道就没有迟疑过,倘若是辽姜带兵去百笙轩,或者扶青哥哥亲自逐一彻查呢?”
“当然会迟疑了,毕竟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只是路摆在面前不得不选而已。”霍相君沉着地道,“听人说,从前魔界并无四魔,只辽姜紫虞和司徒星三个。辽姜是三人里最厉害的,余下司徒星次之,紫虞最末。任何一个君王都不愿看到臣属结党或一家独大的局面,而辽姜对紫虞的感情也注定了他们必为一派,只剩下司徒星完全不足以制衡。后来四角齐全,紫虞法力最低身子最弱不足为惧,只要我与辽姜互相掣肘再由司徒星牵制着紫虞便可保证四魔实力平衡。所以,主上不会让辽姜和紫虞互查,自然也不会让我和司徒星互查。”
我看了他一眼:“我猜想你的本事或许在辽姜之上,所以现在四魔实力依次为,一霍二姜三司四虞。”
他顿了顿:“为何如此猜想?”
我仰靠在轿子上:“辽姜已是三魔之中实力最厉害的了,既要掣肘自然得找个更厉害的,君王不都讲究制衡之策吗?”
其实不必如此麻烦,只要扶青把紫虞给娶了,行云居和映月楼的联系自然不攻自破。放着这么个美人儿不要,整日只想着霍相君,别是个傻子吧?唉,太过于情痴,终究算不得一个合格的皇帝老子。
霍相君不动声色:“司徒星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我便是一颗制衡辽姜最好的棋子,所以主上才会下令百笙轩搜查行云居,并把早已成大空壳子的听风阁扔给行云居。当然,若主上亲自搜查的话,无论妘妁藏在哪都会被发现的,因此这场赌局我的筹码是每个君王都规避不了的固权之术和猜忌之心。”
把帝王猜忌当做筹码,我由衷拊了拊掌,长叹一声道:“终究被你给赌赢了,比起亲自搜查四魔住处,他更乐于看到你们之间互相牵制。不过话说回来,听书到底是个姑娘,没必要再让她跪着了吧?”
霍相君侧眸看了我一眼:“虽说妘妁藏在听书身上瞒过了思琴,可若不是她自作聪明推你出去,也不会有昨日那般的局面。听书连累了你,既然你都不再计较,我等下回去让她起来便是。”说着说着,他忽然捂唇,微微地咳嗽一声:“主上昨晚有没有把你怎么样?”
这话从仇人嘴里问出来,怎么听都觉得讽刺,我轻笑一声,道:“就算他把我怎么样,那也是我的事,不劳关心。”
“怎么可能不关心?”霍相君脸色骤变,猛呛了一呛,又续道,“你不如直接一刀把我给捅死,就此报了五年前那桩仇,我也……我也……”
等等。
——‘你不如直接一刀把我给捅死,就此报了五年前那桩仇,我也将醉灵交出去,大家两不相欠!’
“…………”
怪不得呢,我说听着耳熟,这不是他在梦里的话吗?难道因为星若身子不好暂时没去百笙轩解释,以至霍相君还为游园和咬耳朵的事吃醋,所以特地赶来知会一声,要把妘妁交给扶青?
趁着霍相君话还没有说完,我赶紧捂住他的嘴,食指抵在唇边,嘘一声道:“我本来托人带话给你,可他身子不大好,所以耽搁了。横竖你在这儿,那便当面讲清楚,省得以后大家误会。”
我娓娓道:“从收留妘妁开始到搜查行云居你一直都在帮我,一码归一码一事论一事,我能分得清楚。因为昨天被听书连人带风筝推到扶青哥哥面前,所以今天他以游园之名把我带去掌梦亭,备下和昨天一样的风筝引你过来。他故意和我亲近,都是为了演戏给你看,我也是被逼无奈没有办法。”
又接着道:“我把扶青哥哥当亲人一样对他并无男女之情,虽然扶青哥哥之前说过我和他授受可亲,然我自知甚明绝不曾动过半分妄念。该说的话都说了,你爱信就信不信拉倒,但请不要为此事迁怒妘妁。”
解释完了,我把手放下来,顿时感觉心旷神怡。
霍相君茫然呆坐了半刻,像极一块木头桩子,半刻后淡淡地,极温润道:“我没去。”
我没听明白:“什么没去?”
霍相君无比轻柔地笑了笑:“今日午后,我瞧见那只风筝了,总觉得不是你放的所以并未去掌梦亭。既然风筝是主上的,那他对你亲近也是意料中事,否则何必千方百计引我过去看戏?放心吧,我什么都没看到,即使看到也不会怪你,因此你永远不必向我解释什么。至于妘妁,我既答应过你,就一定保护她周全。”
这番话还真是让人五味杂陈。
我将梦里听到的重复一遍:“你不如直接一刀把我给捅死,就此报了五年前那桩仇,我也将醉灵交出去,大家两不相欠!”随即问他:“你方才不是打算这么说么?”
霍相君尴尬抽了抽嘴角:“你不如直接一刀把我给捅死,就此报了五年前那桩仇,我也可得一个解脱。”短暂的沉默后:“这才是我想说的。”
我:“…………”
他还不忘补充一句:“我若想把醉灵交出去一开始就不会留下她了。”
我揉了把干涩的眼睛:“现在想着解脱,你当初杀人的时候,可曾预料过会有今日?
他支颐在轿壁上:“我那晚曾告诉过你,如果说出来的话没有用,那还不如咬紧牙关隐忍到底。我可以忍受你恨我,也可以忍受你打我骂我,但我忍受不了什么授受可亲,与其如此你还不如杀了我痛快些。”
软轿里,我倾身上前,一刀架住他脖子:“你以为我不敢?”
霍相君不慌不忙:“变刀的速度太慢了,钳制敌人的速度太慢了,若你是天兵死一百次都不够。”
我冷笑:“你现在可受了伤。”
猝不及防,眼前晃影一闪,霍相君将我挟进怀里,刀背那侧轻轻抵在脖子上:“我说的就是现在,否则你连刀都变不出来。”
他大爷的。
我气得低吼:“放开!”
刀子在他手里散做飞灰,霍相君凝神半日,凄凄然道:“五年前的暮暮会叫我放开吗?”
说罢他又道:“便是亲兄妹也没有授受可亲的说法,无论主上私下里都教过你什么,别忘了男女大防不可逾越。非礼勿言非礼勿听非礼勿视非礼勿动,女儿出嫁前绝不能与男子有接触,这些可都是人界的礼仪规矩。暮暮,我尊重你你也要尊重我,总不至让我教你人界的规矩吧?”
我反问他:“你是在暗示我跟扶青哥哥保持距离吗?”
霍相君直截了当:“是明示。”
明示?
杂碎,跟这儿耀武扬威,有能耐上阙宫明示去,说不定还能让皇帝老子心情好些。一下说不必解释,一下又扯到人界礼仪,合着好赖话都让他给说了。
我从霍相君怀里强挣出去,尽量挪坐得远些,怪声怪气道:“要明示就明示他,又不是我想去游园的,你们能不能别总折腾我啊?譬如扶青哥哥说我和他授受可亲你却说男女大防不可逾越,再譬如白天去掌梦亭游园放风筝,你说你没去他说你去了,我到底信谁啊?”
霍相君道:“我真的没去。”
到这时,我方才觉出不对,侧过眸子扫了他一眼:“可扶青哥哥那时候分明说你去了,还说你一直跟到碧滢小筑,他没必要骗我吧?”
霍相君反问得我哑口无言:“明知可能是陷阱你会去吗?”
半晌,他冷笑,凛着眉道:“要么是主上在套你的话,要么是有人存心变成我的样子,让主上误以为我看到风筝赴约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