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么是扶青在套我的话,要么是有人存心变成霍相君,好让扶青以为霍相君看到风筝赴约来了?我坐在轿子里将白天发生过的事前前后后回忆了一遍,从碧滢小筑到掌梦亭再从掌梦亭到碧滢小筑,沿途这一路扶青曾两次神色有异。
一次是在亭子里,我们坐着喝茶吃点心,扶青唤我起身过去并说了许多奇奇怪怪的话。那时候,他旁敲侧击地问我,暮暮为什么不想让那只风筝飞在天上?
一次是从掌梦亭回去时,扶青正在走路却忽然停下来,并冷冷瞥向芍漪背后的某一处说道,你不敢揣测没关系,暮暮听不明白也没关系,有人敢揣测也能听明白就是了。
我需想想。
‘有件事忘了说,从你起身的那一刻开始,霍相君就一直在外面站着呢。不过因为我提前布好结界,所以他进不来也听不见,自然你也看不见。’
‘可刚才那个士兵……’
‘此结界只针对霍相君一个,谁都可以畅通无阻,唯独他不行。’
起身?结界?士兵?
假使此结界只针对霍相君,那么即使真有谁变成他的样子,气息不同结界也不应该起作用才对。我既能看到士兵,论理也该看到那个人,但事实是扶青说霍相君站在外面而我根本什么都看不到。足想见,第一次是他装的,因为霍相君并没上当,所以扶青便套我的话以作试探。否则若真如他所言,霍相君从我起身便一直在结界外站着,缘何解释扶青唤我过去时还能笑颜相对却等我坐到他身上才渐渐变了脸色?至于回去的路上 ,扶青已然试探过一次,没必要再故技重施第二遍。由此可知,第二次确有人假扮霍相君,甚至一路跟到了碧滢小筑附近。冒充霍相君的人必定知道我们去过掌梦亭,是以才会半路紧随好让扶青产生误会,可去之前我屏退仆从独留下芍漪,且芍漪一路跟着并没离开过,唯一泄露行踪的东西,便是那只风筝了。
我几近咬牙地捏住拳头:“若真有人假扮你就需提前知道掌梦亭放风筝的那件事,可即使算上你算上我再算上听书也才三个人而已,连扶青哥哥都是撞见以后才疑心的,究竟谁消息这么灵通?”
他想到一个人:“流婳?”
我淡淡地瞥向他一眼:“你怎知是流婳?”
霍相君揉了揉额角:“那天傍晚流婳送来一碗银耳汤,我三言两语把人打发走了,难不成她又中途折返?”
我不明白:“中途折返的意思是?”
霍相君眉宇凝成川字,指节抵在唇角边,心思沉沉道:“想是她折返后跟踪我到萦梦之境偷偷听见了?”
…………
我呛白他一句:“原来是尊驾的桃花债啊,你修为远在她之上,竟也发现不了?”
霍相君尴尬清了清嗓子,竟一副心虚的表情,小声道:“对不起,我一路分心,所以没留意到她。”
忽然,我想起什么,立时心道一声不好:“若真是流婳,那晚我们可说了不少,她会不会把听到的告诉扶青哥哥?”
霍相君静静地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可天帝送来战书,主上已然获悉醉灵之事,此刻深究流婳告诉与否已经迟了,当务之急是赶紧把妘妁的母亲救出来。这些日子搜遍魔界各个角落都找不到醉灵的踪迹,司徒星在映月楼也不曾查出什么,那最后就只剩下一个地方。”
说罢,他一阵沉默:“便是行云居内辽姜卧房里的那个紫檀柜。”
我的确在清虚镜中发现辽姜卧房里有一个紫檀八宝纹的立柜,且霍相君正要检查立柜的时候,只看辽姜神色紧张的样子,便知那儿一定有问题。
小软轿里晦暗无光,他默不作声地垂下眸子,两指摩挲间抬头看了我半刻:“朔月之夜迫在眉睫,无论如何也要把人救出来,可难就难在辽姜卧房外另有一道结界。若要打破结界则必然惊动辽姜,得先想个法子把他支出去,这样即使他有所警觉,等赶回行云居时,也来不及了。”
我不带感情地说道:“支开辽姜谈何容易?”
“其实很容易。”他淡淡地道,“思琴一直贴身照顾紫虞,我可在她身上施一道只对紫虞有用的咒术,一旦紫虞靠近思琴便会触发咒术陷入短暂的昏迷。不明就里的人或许会以为紫虞**散毒发,这样一来辽姜必然赶去映月楼守着她,只要辽姜不在救人就容易多了。”
我犹豫了:“紫虞身子不好,倘若贸然施法的话,会不会弄巧成拙反而引发**散之毒?”
霍相君一顿:“这……我没把握。”
我摇了摇头态度坚决:“既然没有把握,就不能行冒险之事,否则紫虞有个什么好歹,我便是万死也不能原谅自己。”
霍相君柔声细语:“这是支开辽姜最好的办法。”
我幽幽叹了口气:“我帮醉灵是不赞成用别人的命换紫虞的命,若为支开辽姜而拿紫虞的性命做赌注,岂非违背了救人的初衷?何况她是为救扶青哥哥才会中**散之毒,扶青哥哥这些年也一直待我不薄,要是紫虞因为我而有个好歹,届时我在扶青哥哥面前,当如何自处?”
霍相君有些吃味:“你一口气提了三次扶青哥哥。”
“…………”
“对不起!”
他十分满意这声对不起,当下挑了挑眉,笑着说道:“好,你不愿伤害紫虞,我另外再想办法就是了。”
…………
…………
…………
半晌的沉默。
两相无言,我甚觉不自在,轻轻地往头发上抓了一把:“这些便是你要说的话吗?”
他忽然肃目起来:“还有,主上今日处置了一名死士,那死士说出了你去过百笙轩的事,可主上像早就知道一样没说什么便让我离开了。”
我亦肃目起来:“你什么意思?”
霍相君迟疑一阵:“你可知那是谁的死士?”
我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反正不是扶青哥哥的死士。”
他反问:“你就这么笃定?”
心里有底气自然要笃定,我闷闷地哼一声,坐正了身子:“扶青哥哥亲口说的还能有假?”
霍相君目光微微一缩:“我记得曾经让听书转告过你,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切勿轻信任何人。无论什么时候,心里要有自己的思考与判断,只有这样你才不会被假象所蒙蔽。”
我越听越窝火:“说完了吗,说完就请回吧,否则孤男寡女坐在一顶轿子里,要是被外面那两个发现了恐怕毁我清誉啊。非礼勿言非礼勿听非礼勿视非礼勿动,女儿出嫁前绝不能与男子有接触,这些可都是人界的礼仪规矩!”
他轻喊了一声:“暮暮……”
继而沙哑道:“暂且等等吧,适才我进来的时候,轿子忽然变重已经惹他们疑心了,这会儿离开,轿子再一变轻,岂非坐实了有问题?你放心,等外面落轿以后,我会即刻消失绝不让他们觉出异样。”
…………
…………
…………
又是半晌的沉默。
我余光斜瞟了他几眼:“你的伤不要紧吧?”
霍相君噙着笑嗯了一声。
他这抹笑就像刀子刮在脸上让我很失颜面:“你可别误会,我这不是关心你,只是怕你养不好身子没法帮我救醉灵而已!”
霍相君温声道:“不要紧,今晚调养调养,明天便可恢复如常了。”
我揶揄一声:“常听说奉虔叔叔杀伐决断,我没目睹过不大相信,今日算长见识了。定是你犯了错,亦或哪里做得不够好,要吸取些教训才免得再受皮肉之苦。”
霍相君看着我一句话也不说。
我没好气地道:“看什么看,莫非被戳穿了,所以觉得很没面子?我又不傻,连辽姜都奈何不了你,除了奉虔叔叔还能有谁啊?奉虔叔叔绝不会无故伤人,若不是你办事不利,那就是他疯了。”
霍相君沉了沉:“或许他原本就是个疯子,只是这些年藏得太深,看不大明显罢了。”
“…………”
不一会儿,我觉着快到了,便拨开小窗帘子往外一瞧,清冷朦胧的月光下碧滢小筑的轮廓若隐若现:“虽然我从人界来,可打小便成了没娘教的孩子,何况这些年一直待在扶青哥哥身边再未踏足过人界半步,所以那套非礼勿言非礼勿听的规矩我印象不大深早忘得差不多了。长兄为父,我尽听扶青哥哥的,他说谁可以亲近我便与谁亲近。”
霍相君闷闷地:“他可不见得拿你当妹妹。”
松开帘子,我回望他一眼,语气骤然冷了许多:“再有,一码归一码一事论一事,我不会忘记娘亲当年是怎么死的,别以为帮忙救了醉灵便可将过往恩怨一笔勾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将来把欠你的都还清了,我定不惜一切代价杀了你以慰娘亲在天之灵!”
他声音有些发涩:“不惜一切代价是什么代价?”
我眼睛盯着轿帘心思却飘回了当年那座秦府,大雪铺满了四四方方的小院,院子里站着一个小女孩,和一个玄衣哥哥:“哪怕豁出我自己。”
这七个字,语气格外平淡,却抽尽了我所有的力气。
霍相君没说话,也根本来不及说话,戍卫这时把轿子放下来,他将自己散作薄雾与结界一并消失了。
几乎同时,戍卫压下长竿,并缓缓地拨开帷帘:“姑娘,请下轿吧,碧滢小筑已经到了。”
等片刻,我轻跨出去,走到檐下站了站,他们隐去轿子一左一右并肩而立,如两尊威武石狮壁垒森严地守在大门口。忽然一阵狂风大作吹得树枝飒飒作响,我回到屋子里关上门燃上灯,再捣碎白天剩下的花粉,渐渐有些犯困了。风越刮越大,我将花粉收起来,熄掉烛火趴上床睡觉。
半夜,窗外照进闪电,我被一阵轰响的雷鸣惊醒了。寒气森森,暴雨倾盆而下,伴着几声磅礴震荡,哗哗砸在头顶的瓦片上。
半梦半醒时,我仿佛看到房中站着个人影,便揉了揉眼睛一点一点撑坐起来:“芍漪姐姐你这时辰到我房里来做什么呀?”
说完话,我这才看清,眼前的黑影身形高大绝非女子。顿时吓得汗毛倒竖,搂紧被褥蹭坐到床角边,身子猛地一颤险些晕厥了过去:“你,你是谁啊,你别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