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锦给她们分了事, 叫她们散开去忙乎。
日头偏西,沈初婳远望着青山, 这里瞧不见外头的世界, 纷争也不会追来,她能平静的在这里过活,但是钱会花完, 钱没了她就会被人轰出宅子, 她不知道裴焕什么时候能找过来,也不知道是他先找过来还是沈湛明先来, 又或者他们都找不见, 她想回家, 想睡在裴焕的怀里不必为琐事烦忧, 她还想哭一场, 可到这个时候她好像哭不出来。
她背身进了屋里。
红锦也跟着她进门, 忖度着声道,“主子,您饿吗?”
沈初婳摇一下头, 坐到桌边道, “哪儿买的丫头?”
红锦给她倒清水, 倏地走窗边把窗户关上了, “就在街市口买的。”
“这么说都是镇上人了, ”沈初婳抿了口水, 转着杯子不知思绪飘在何处。
红锦迟疑道, “奴婢是捡便宜买的,她们瞧着乖巧,又比咱们熟悉这里, 所以奴婢才买她们回来, 您要是觉着不好,我就叫她们走吧。”
沈初婳笑道,“你干嘛这么紧张,我没说不好,咱们住这里自然要有个熟人,往后让她们出门办事也免了我们许多麻烦。”
红锦也乐,“您刚才神色肃穆,奴婢生怕又买错了人。”
吃一堑长一智,她怕再买个不好的回来烦神,她们没多少钱,会越花越少,能省则省,再没法像在府里那般随便用钱了。
沈初婳手搭在桌上点三下,与她道,“今儿起,吃喝上都紧着些吧,我们要熬到他过来接我们,不能把钱全花完了。”
“您的身子离不得汤药,虽说要省着点,但不能亏了您,”红锦解了红绳给她松松扎好发,屋里有点闷热,她身上都汗湿了,红锦捏帕子给她擦过脸,“我叫她们烧点水给您洗澡吧,您热的出汗了。”
沈初婳也嫌自己汗臭,催着她下去烧水,“快些,你不说我还没感觉,你一说我自个儿都快熏死了。”
“主子尽会埋待自己,您身上香的很,便是汗也遮不住,”红锦好笑道。
沈初婳打她嘴,直把她推出门才扑的笑起来,都到这地步还穷讲究,真是苦中作乐。
待洗过澡用过膳,躺床上闭目时就听见窗外虫子有节奏的叫声,这声音她从前没听见过,这回第一次听到,并不觉得吵,莫名宁神,连翻奔波到今天才勉强有喘息,她心神缓松逐渐进梦里。
——
这么过了一日,好像谁都在忍耐,但谁都没有把这层平静戳破,冥冥中维持住了一种诡异的祥和,仿佛在等待着之后的轩然大波。
隔天半夜,苏州府的番子回来了,楼骁带着番子进到牢里,却见裴焕蹲在地上数蚂蚁。
瞧着是要急出病了。
楼骁站门边道,“大人,番子回来了。”
裴焕手抵着地上,那只蚂蚁被他活生生碾死,他还保持着蹲的姿势,“叫他进来。”
楼骁冲番子招手,番子进来就跪地上道,“大人,您叫卑职等人查的,卑职等人都查清楚了。”
裴焕说了个好字,他头微垂,脑袋带了点昏沉,不过他没心思注意这些,只先跟楼骁道,“叫人端纸墨进来。”
楼骁不敢耽搁,忙叫人把纸墨笔砚全送进来。
裴焕道,“你坐好听着记。”
楼骁抬笔沾了点墨,“卑职等着您发话。”
裴焕细长的眸子飞过他开口问道,“柳湘竹新纳的小妾叫什么名字?”
番子道,“小妾名叫王萱蓉,和柳湘竹算得上是青梅竹马,不过在她十二三岁时曾遇到人贩子。”
裴焕敲敲桌子,“记下来。”
楼骁赶紧提笔写。
裴焕又问,“柳湘竹有儿子吗?”
番子露出疑惑,“卑职打听下来是没子女,但卑职潜进柳府时,却听那柳湘竹和王萱蓉提过有儿子,他儿子是王萱蓉所生,今年该有二十,九月初十生的人。”
他忽然惭愧道,“卑职没见到他儿子,只从他们谈话里探听到只言片语……”
裴焕浅笑,冲他抬手,示意他起身,“够了。”
他转头看楼骁,他不用自己说就在奋笔疾书,他起来坐到木床上,跟番子道,“打听到柳湘竹在做什么营生吗?”
番子站起来,从袖里取出一张纸递给他道,“柳湘竹的生意遍布各地,通明钱庄名下就有几十间商铺,杭州的临竹五行也是他的。”
临竹五行是杭州府最大的商行,什么生意都做,吃的喝的用的穿的,但凡市面上卖的都能从它那里买到,这间商行也是当地的一霸,基本生意全给它一家做完了,旁的小商贩根本生存不下去。
通常来说,一个州府想要起来,不仅要地方番司和都督府通力合作,还得底下商贾把买卖打通,光靠平头百姓种地是赚不到多少钱的,这世道看不起商人,但商人有钱是事实,他们通过周转货物让钱财过手,周转的越大,钱财也就越多,缴的税就更多,朝廷能赚一大笔钱,所以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朝廷准许经商,甚至是鼓励经商,各州府之间互通商道就能看出来这点,不过话又说回来,朝廷默许的是商贾能靠着贩卖货物赚点钱,再按律令缴税,这种情况下,商贩多缴的税也就越多,并且户部有规定,决不允许出现商贾独占地方,商贾一旦霸占了所有市面,百姓吃喝用穿都得掏钱,就全给这一个人得去了,他缴那么点商税,可能还做个假账,谁能发现?根本没人会监督它,都它一家的了,它想干什么不成。
这临竹五行敢一家独大,可见它背后必定有官员纵容,至少杭州府的番司是在放纵它。
原本这商行若只是个普通商人的,裴焕也没闲心管他,不过现在它背后老板是柳湘竹,他当然不会让它舒舒服服挣大钱,他冲楼骁道,“这临竹五行都能做这么大,太不把朝廷的律令放在眼里,你把这事整理成奏折,写的详尽些,杭州府的番司给他在奏折上记一笔,叫陛下看看,这些嘴里说着恭敬话的地方官都在干什么。”
楼骁懂他意思,就是要添油加醋一番,让陛下勃然大怒,直接派锦衣卫过去办人,这样一个萝卜拔出泥,连带着那什么通明钱庄也一并给端了。
“卑职待会儿就向陛下汇报。”
裴焕一手支着头,嗓音沙哑道,“柳湘竹儿子的生辰八字并着他那个小妾的名讳你写出来一封信送到沈家,务必交到沈长鸣手中。”
楼骁在方才就已经悟出来什么意思,他嘿嘿两声道,“怪道您叫番子去查苏州府,敢情嫂子那便宜哥哥是个假的,您岳丈给人白养了二十年儿子,这头发都快绿出光了。”
裴焕眩晕着头,准备起来再跟他扯两句,可他支不住脚,一头跌倒,耳边忽远忽近的听见楼骁嚎丧般的怪叫着,“大人!大人你别吓我!”
他鼻息渐热,连回答他的力气都被抽空,未几就昏了过去。
裴焕在牢里起热昏倒很快传到萧祁谨的耳朵里,他原本还想晾他两天再审问他,可谁知这人还发起病来,秀女的事很明显就是个局,让他动怒随后斩了裴焕,韩朔当时去探查了路边,没有裴焕口中所说的花,但韩朔也说,裴焕手里布的染料他在路边的假山和柳树上都见到过零星,想来是有人临时抹去记号,但抹的不干净还漏了些。
萧祁谨气归气,心底也能把事情全串在一起想通,有人在暗处使计想借他的手除掉裴焕,裴焕死了,他的左手也没了,这人心思何其歹毒!
萧祁谨亲自进牢里去看人,他直挺挺躺在木床上,嘴唇起皮,脸色惨白,气息也微弱,仿佛随时会断气。
楼骁在他身边急的团团转,直看到萧祁谨进来,慌忙跪地道,“……陛下,大人他怕是活不成了。”
萧祁谨伸腿踹他一脚,让他起来,转而挥手跟身后的御医道,“给他瞧瞧。”
楼骁狗腿的端来木凳子让萧祁谨坐倒,恭恭敬敬的站在他身边等着御医诊治。
御医翻了翻裴焕的眼睛,又掀开他衣裳看,只见他前胸后背几处伤都青紫的泛黑,御医用手按了按他的肋骨,旋即放下药箱蹲身跟萧祁谨道,“陛下,裴大人伤重引发了高热,微臣看他的肋骨该是骨折了。”
萧祁谨拉不下来脸,裴焕身上的伤都是他打的,他当时急怒攻心,手上的力也没控制好,自是往死里打,他那会儿就好奇这人被打成这样怎么都不吭声,要不是看裴焕嘴边流出血,他还以为他没事人。
萧祁谨僵声道,“你先给他治伤。”
御医小声称是,手脚麻利的为裴焕敷药。
牢内安寂,萧祁谨不说话没人敢吱声,等御医把裴焕安置妥帖,萧祁谨立在床头看了会儿,转脚要走。
裴焕就在这时睁开了条眼缝,唤他道,“陛下……”
萧祁谨便停住脚回身冷冰冰的瞥他。
裴焕迟钝的下了床,曲膝跪地,给他行三拜九叩大礼,“罪臣,叩见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