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祁谨嗤的一声, “搁朕这儿卖惨?”
裴焕伏地不语。
楼骁凑跟前劝着道,“陛下, 大人的性子您还不了解, 他素来沉闷,遇事只会自己悄悄承担,他若是卖惨, 还用得着等到现在吗?”
换个人早就哭着闹着了, 非得把自己的冤屈全数吐露,让萧祁谨心生悔意, 好再趁机跟他求赏。
裴焕却不会, 他就像萧祁谨身后的影子, 萧祁谨有赏赐就谢恩, 挨罚就默默受着, 他不会说好听的话, 也不会痛哭流涕求饶,他这个人嘴笨心实,杵萧祁谨身边像块墙, 能为萧祁谨冲锋陷阵, 但听萧祁谨差遣。
可萧祁谨不相信任何人, 在他眼里只有可以用和可以杀两种人, 裴焕如果不可以用, 他不可能留他, 这次事发生, 裴焕差点被打死,他也没多自责,他对自己最好, 做了错事是别人不对, 做了好事是他良善。
裴焕搂了他的女人,他打他一顿那叫扯平。
萧祁谨说,“这件事有蹊跷,朕看得清,但你若不和那秀女认识,她为什么独独找上你?”
裴焕回道,“这些年犯在微臣手上的人不少,有仇家报复也正常。”
萧祁谨阴着眸子笑,“这借口不错,朕都有点被说服。”
恰时牢门外有番子过来跪地叩首,“卑职拜见陛下。”
萧祁谨拧着眉跟楼骁道,“朕还得替你们镇抚司处理事?”
楼骁挠头道,“陛下误会了,这番子是去的秀女家,今儿个才回来,没成想和您撞上了。”
萧祁谨怔了怔,偏身问那番子,“过去查到什么了?”
番子说,“那位秀女的老家在徽州府,家□□有五口人,卑职过去时,他们一家人早已搬走,不知在何处。”
他停一会犹豫着又没说。
萧祁谨阴森森道,“往下说,别给朕张头缩尾的。”
“……她有个相好,名叫徐观,”番子如实道。
萧祁谨没听过这名,但他特意提出来,必然有其他话要说,萧祁谨微抬着脸等他往下说。
番子先往地上磕头,磕完道,“徐观家里穷,他父母前年把他卖进宫当了太监,眼下他正在直殿监当洒扫,这次也跟来行宫。”
洒扫太监最低下,基本什么脏活累活都要他去做,吃力还不讨好,谁都能踩上一脚。
萧祁谨那双阴厉的眼忽然弯起来,笑里尽是凶狠,“起劲,这些秀女全跟太监做了鸳鸯,朕一个男人还比不过太监了。”
他扬手朝身后招了招,随他身边的太监凑近颤声道,“陛下……”
萧祁谨伸手指点在他脑门上,“去把他给朕找来,朕倒要看看是什么俊杰能叫一个秀女恋上。”
太监两腿打滑,极速跑出了牢房。
萧祁谨回头去看裴焕,他还安静的跪着,鼻尖上的汗珠往下坠,他看着累极了,仿佛随时会晕倒。
萧祁谨冲楼骁瞥过,慢声道,“把他扶上床吧。”
楼骁应答着急忙扶住他送上了床。
过一盏茶时间,太监提着下摆跑进来,皱眉蹙脸只差哭了,“陛下,那,那徐观割腕自杀了……”
牢内几人静声。
萧祁谨伸长脖子觑起眼,半晌呵笑道,“这就死无对证了。”
他摇了摇衣袖,侧睨着裴焕道,“这局面有些叫朕摸不准,全死绝了,朕若是把你也杀了,可能就遂了那背后人的心愿,但朕不杀你,却又怕这些事都是你一手策划。”
裴焕一言不发,只听他往后说。
萧祁谨定了定心道,“朕放你回去养伤,你手上的差事先暂且交由楼骁,等这事有个眉目了,朕再还你清白。”
裴焕回了个是。
萧祁谨抬步出了牢房。
他一走,整个牢房都清静了,楼骁一脚抬桌子上,没甚意思道,“这谁都瞧得见您惨,您明显是被人扣了屎篓子陛下还在疑心,卑职是不服,合着您这些年为他上刀山下火海都白干了,这么件事还逮着不放,这不寒人心吗?”
裴焕下地往牢外走,悠然道,“也指不定他是为我好,那人躲在背后,我歇一段时间他总不能再对我下手,反正有你顶着,也没可能出别的岔子。”
“您说这话您得先把自己骗过去,陛下对谁交过心?早知道当官这般累,卑职宁愿回家种地去,虽说比不得有人伺候,可也比脑袋随时被人惦记强,咱们忠肝义胆也抵不过他成天胡猜,干脆都缴了职回老家得了,横竖老婆都娶上了,也不在乎那点身份,”楼骁胡嘴说道。
裴焕走在前头停住,扭身死盯着他道,“不想死太快,就给我把嘴闭上。”
楼骁撇嘴,倒真没再叨叨。
一直送到南边房门口,裴焕踏一只脚进屋,侧头跟他道,“我跟你说的两件事今晚就去办,不要拖,这段时间要你辛苦了,等风头过去,我陪你喝个过瘾。”
楼骁憨笑着和他撞肩膀,“咱哥儿俩能叫辛苦吗?都一起忙的,您赶紧躺着吧,卑职多叫几个人来守着您,省得您睡到半夜被人给咔嚓了。”
裴焕道谢一声,惺忪着脸进门里。
屋内不乱,甚至还熏着香,床上放着件绯色宽袍,是他亲手给她换上了,他伸手握住那件袍子目中酸涩,她吓跑了,跑的好,可她一个女人能跑到哪里去,身上带的钱不一定够她花,从前在金陵吃点苦就哭,现在他不在身边,不知道哭的有多惨,可他现下却不能出去找她,楼骁派的人他着实不放心,他得尽快出行宫。
他抱着袍子躺倒,在彷徨中昏睡了过去。
——
楼骁隔天把奏折呈上去,萧祁谨果然龙颜大怒,当场下旨让锦衣卫入杭州府彻查临竹五行垄断案。
五日后的下午,沈长鸣发信给沈湛明扬言没他这个儿子,沈家族谱里也把沈湛明和沈秀婉一起剃掉,至此,沈湛明被沈家除名,这件事没掀起一点波澜,沈湛明还是姓着沈,除了没法争夺继承权好像也没什么影响。
这天夜里,裴焕的房门被人敲响。
他捏着笔在纸上练字,充耳不闻。
房门便一直被敲,他把字满满当当的写完,才徐徐起身开了门。
门外站着沈湛明,他看起来不太好,眼下泛黑,面色生白,像是好几晚没睡,他温笑道,“我能进去坐坐吗?”
裴焕让开由他进来,他走到桌边看着那纸上的字,片刻凝住。
裴焕将那张纸卷好放在灯上烧着,火爬上了纸慢慢将其吞噬,沈湛明的脸在这火光里忽明忽暗,他翘一下嘴角,“她教你的?”
裴焕抿直唇,“关你屁事。”
沈湛明没表情道,“她很看不起白丁。”
裴焕挑着眼和他平视,周身煞气蹦现。
沈湛明低下眼,沉寂着声道,“我找不到她。”
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他搜遍四周也寻不到她半点踪影。
裴焕攥起拳头,勉强克制怒气道,“这不是拜你所赐?”
桌上灯火微动,沈湛明伸一只手指轻触上去,烫到了都没缩,他轻笑道,“你将她藏起来了。”
“砰!”裴焕一拳砸中他胸口,他立时吐出一口血,跌跌撞撞坐倒在地。
裴焕近他身前一把掐住他的喉咙,咬牙切齿道,“你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杀心就在这一刻升起,杀了他,就再也没人会伤害沈初婳。
他的手立刻紧收。
沈湛明透不过气,嘴边却断断续续道,“我跟陛下说了来你这儿,他还等着我回去给他作画。”
裴焕的手一松,看他倒在地上咳嗽。
沈湛明连咳了好一会,抻手拖了个杌子坐好,他还是笑,“妹夫好本事。”
“我是你哪门子妹夫?”裴焕冷瞥他,就手倒了杯清水灌肚里,指着门道,“滚出去。”
沈湛明掩住笑,自顾望着窗边半开的昙花道,“裴大人委实狠,纵然在狱中也不会叫人好过。”
裴焕将衣袖卷起,旋身躺在榻上闭目养神。
沈湛明没指望他回答,只喃喃道,“我父亲说,不准我再姓沈。”
裴焕抬起手臂枕着头,“你可以姓柳。”
沈湛明像没听见他的话,只管说着自己的,“父亲待我很好,沈家的人都待我不差,他们从没有因为我是庶子就让我难堪,我自小到大没吃过苦。”
裴焕睁开眼注视他,满面厌恶。
沈湛明也不在意他什么眼神,空着眼自己笑自己,“我年幼时常常觉得,我大概是所有世家大族里最最幸运的庶子,我占了长子身份,所受的待遇可能比其他家族的嫡子还高,父亲亲自教授我,母亲也常为我操心,她把我当自己的孩子待,我那时曾想过,如果母亲生不出弟弟,等我袭爵了我会侍奉她到老,绝不苛待她。”
“可人的想法总是会变的,母亲她生了弟弟,她再没有对我好过,她开始对我提防了,她提防我是应该的,我自己都认为我能继承沈家,这凭空冒出来的弟弟突然就把我的一切夺走了,我不是圣人,我当然不愿意,那本来是属于我的,沈家人没做错什么,我也没做错什么。”
沈湛明扯出汗巾儿擦掉嘴边的血,低低的笑道,“他们把我的东西都收走了,初婳也不再像以前那般爱坐在我身边叫我给她念诗,她向来瞧不起人,有了弟弟后便有了嫡庶,她虽然没说过,但我从她的表情里也能看出来,我宠了她这么多年,她却也和别人一样有着势利眼,可我怎么舍得跟她置气呢?她这样招人疼,即使看低人也叫我想哄着她,我给她造好了黄金屋,只等着她抬脚进去,我能让她永远也……”
“闭嘴!”裴焕翻身下榻,直冲到他身前张手抓住他的衣襟将他从地上提起来,他厉声道,“你不配提她,如果不是你,她岂会受这些苦?她是最胆小的人,如今却怕的远逃在外,你找不到她?我也找不到!”
他拎着人一直到门前,“你害她良多,如果我找不回她,我绝不让你苟活于世!”
他猛将他丢出门,门一关平躺在床上难以抑制的发抖,他想拧断他的脖子,将他抛进火炉中,可是有萧祁谨在,他连杀他都要束手束脚,他从前把萧祁谨当成是仁主,萧祁谨赐给了他不敢奢望的一切,纵然这些都是他挣来的,却也叫他对萧祁谨心生感激。
在他心里,无论萧祁谨如何凶残多疑,他都将他当做恩人对待,可如今这个恩人已然成了他的绊脚石,如果萧祁谨全然信任他,就不会出现如今的情况,沈初婳也不会流落在外,他被困在行宫里出不去,只能空担心,他恨自己没用,以为被萧祁谨提拔了就能站直身,可到这时他才明了。
他还是条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