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看, 远处巍峨耸立的宫墙, 即便是走近,也还是令人压抑。一点儿也不像书里说的那般纸醉金迷。
放下掀起的车幔,宫人垂首在前边领路。穿过几条穿山游廊,面前葱葱郁郁的树林与点缀其中的奇石褪去, 只留下一片开阔。
目之所及, 石板路一块接着一块,偌大的宫殿依次矗立其上, 红墙金瓦,飞阁流丹, 便是一群人站在此处, 都显得渺小。
天家气派, 威严而又肃穆。
许知平没由来的发了慌,这里远不是家中那处大宅院可比, 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犹记得母亲送自己上车前的嘱托,他不敢犯错,只跟在父亲身后, 踏着他走过的路,行得极为小心。
他不记得走了多久,唯有眼角处不断蔓延的朱红宫墙, 昭示着他并非原地徘徊。
鼻尖的汗珠一点点渗出, 许知平不敢像往常一样用衣袖胡乱抹两把了事, 他谨记着自己的身份,不敢有分毫差池。
又迈过一道门, 浓郁的牡丹香气扑面而来。
许知平有些好奇,悄悄抬眼, 就看到殿门上工工整整写着启元二字。
“知平!”似是发现了幼子的无礼之举, 许太傅低低警告了一句,吓得许知平连忙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脚尖,一步一步走得恭敬。
才跪在门口,立马就有宫人拖长了声音向里面禀告着,“许太傅、许二公子到--”
他没忍住,偷偷瞥了眼面白无须的宫人,这把嗓子可比自己的书童双喜要好听许多,也不知双喜最近怎么了,嗓音变得格外的嘶哑低沉,他听得发闷,为此还去找母亲询问。
可母亲听了没几句,就笑着把他撵了出去,还赏了双喜一吊钱,说是贺他成人。
许知平怎么想也没想明白,就奴才而言,面前的宫人身量可比双喜要高出许多。也没见他的声音跟双喜那般难听。
说不定,是母亲弄错了。
许知平浑浑噩噩的想了许多,冷不丁被许太傅低喝了一声,“知平,皇后娘娘问你话呢。还不回神?”
一时间,许知平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进了殿,手中还捏了一块点心坐在软凳上。
面前的几人,他统统不认识,也不知道要回答什么。
“母后,臻儿不要如此呆傻的伴读!”一个玉面小团子从正位坐着的华贵夫人怀里挣脱出来,背着手似模似样地走近还在发愣的许知平。
他左看看右看看,撇了撇嘴道:“母后,他连最简单的提问都答不上来,且眼露怯懦,是保护不了臻儿的!”
“......”
眼看许太傅的脸色更黑,许知平一着急,也顾不上什么忌讳,从软凳上蹭的站起,大声道:“我才不笨,也不胆小呢!”
他比顾臻要年长两岁,平日里调皮捣蛋,不是爬树就是上墙,这么站起来,倒是比顾臻高出一个头,也健壮些。
“知平!”许太傅被他这一嗓子吓得六魂离体,连忙扯着他一起跪在地上,颤巍巍道:“犬子年幼,口无遮拦,还望娘娘恕罪!”
许知平从来没受过这样的憋屈,挣扎着从许太傅手下抬起头,挺着胸脯道,“爹,我说的都是实话!”
实话个屁!
许太傅压住就要出口的教训,用力将还傻傻倔着的二儿子按在地上,心里追悔莫及。千不该万不该,就不该带这个混世魔王来做什么太子伴读。
家中长子性子温和,只可惜非正室所生。而作为嫡子的许知平,又被他宠得无法无天,还当这是自己家后院,口气张狂的很,全然忘了上车前的千叮万嘱。
想他为官十载,如今怕是要毁在小儿口中。
许太傅越想越悲凉,连带着手下用劲,压得许知平鼻子牢牢贴在地上,小脸涨的通红。
“太傅快快请起,小儿天性如此,本宫又怎会怪罪与你。”
孟皇后温婉,朝不情不愿的顾臻招了招手,“母后往日里同你怎么说的?”
“恶语伤人六月寒,你身为储君,更应谨言慎行。怎可口无遮拦,随意指责?”
“母后。臻儿知错了。”玉面小郎君声音甜甜的,讨好地露出个笑容。
孟皇后心里一软,摸了摸他的头,笑道:“既然知错,就要与知平好好相处。可明白了?”
“母后。”小郎君还是有些不太乐意,他瞥了一眼,又瞥了一眼跪在下面的身影,讨价还价道:“臻儿不要伴读也是可以的。”
“臻儿!”孟皇后微微沉脸。
玉面小郎君眉头一松,连忙换上一副笑脸,几步走上前去拉起涨红了脸的许知平,极为友善平和:“走,我带你去书房瞧瞧!”
许知平不屑,刚要甩袖子。就被许太傅狠狠白了一眼,低低警告道:“知平!切不可怠慢了殿下。”
许太傅没有看见。
背对着孟皇后的顾臻,正挑衅地与许知平做着鬼脸,弄得他脸蛋上青红不定,最终还是迫于许太傅的怒意,堆起一脸笑容,认了栽。
“唉,身不由己啊!”
自他第一次入宫已经又过了两月,每每想起初见之耻,都让许知平心口烦闷,连连叹气。
可今这第三十五次叹气,他有些没控制住,一声长叹让正在摇头晃脑讲课的许太傅脸上自觉无光。
手中的书籍换成了攥紧的戒尺,许太傅恼他不知长进,白白浪费了如此光耀门楣的机会,因此更加严厉道:“又走神,还不伸出手来!!”
他不情不愿地伸出手去,瞥了眼身前正襟坐着的玉面小郎君,反正这戒尺只打他一人,许知平颇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味,也不像往常一样喊痛。
每次走神被发现,许太傅都要狠狠打许知平手心十下。
今刚刚默数到第三下,不悦的声音响起,却是顾臻,“太傅,今是母后生辰,若是太傅无事......”
许太傅人精,立马回了话,“今日课程已然结束,殿下先行便可。”
正要继续。
一只养得莹白玉润手拽住了许知平的衣袖,“还不走?”
“殿下,这怕是不合......”
“他是我的伴读,理应随我同行。”
顾臻挑起眉头,桃花眼里满是不解,“再者说了,他年长我两岁,今日所学,想必太傅早就已经教导过了。虽说温故而知新,但偶尔走神也不算什么出格之事。”
“太傅切莫矫枉过正!”
许知平沉默地看着顾臻,不明白他怎会好心替自己求情。
跟在顾臻身后,许知平难得的没有像往常一样垂着头,他好奇地看着一路遇到的宫人宫女,那说跪就跪的眼力劲,看的他是自愧不如。
原来宫里的天也是蓝色,原来宫里的墙与他家里的一样,也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狗洞。
许知平怀疑地瞥了眼一脸正气的顾臻,突然福至心灵,“你不会是想出宫去吧?”
“嗯,听说京都有家荷包绣得不错,我想去买一个回来送给母后。”
“可是,宫里的绣品随意拿出去一个都比外头的强上好多。”
“你懂什么!”顾臻不屑,撩起衣袖就要往外钻。
许知平撇了撇嘴,拽住他的腰带,阻拦道:“等等,就算那家绣娘真的了得,那你有银子吗?”
私自出宫,他和顾臻可没好到这个地步。
“银子?”顾臻微微讶异,“你有不就行了?”
“......”
许知平一口气差点儿没上来,“你给皇后娘娘买东西,用我的银子???”
“有什么不对吗?”顾臻不以为意,“太傅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刚刚虽说不算救命之恩,好歹也让你免于惩罚,勉勉强强算个半层浮屠。”
见许知平面色沉重,顾臻拍了拍他的肩头,又道,“你可知半层浮屠需多少钱银?”
“至少这个数!”顾臻本来伸出了五个手指头,想了想又多比划了一只手。
“你欠我这么多钱,我大度不需你还,只要你付一个荷包的钱银,足见我们之间的兄弟情义深厚!”
“深厚个......”
许知平深深吸了口气,在心中念了三遍许家家规,才勉勉强强止住要大骂的心。
毕竟君臣一场,许知平左思右想才勉为其难道:“浮屠不浮屠的,那也都是你说了算,今出宫后,你得时时跟着我,不然我爹怕是饶不了我!”
宫外到底热闹,很快就看花了两个孩子的眼。
再加上顾臻嘴甜,见了不懂的、不认识的都会虚心求教,一时之间,两个人的情义倒是真的深厚了些。
就连此刻在大榕树下与一个小姑娘比试,许知平也没想过要袖手旁观。
既然是比试,顾臻自然记着君子之道,能躲则躲,能让则让。
可小姑娘显然不是君子,一拳一脚打得无比精准,没两下就把顾臻打倒在地。门牙都有些摇摇欲坠。
许知平看不下去,正要上前阻拦,顾臻连连摇头,伸手绊住小姑娘,让他速回许府搬些女救兵来。
许知平跑得飞快,府中亲近的唯有大姐。
况且以女子对女子,也算不上什么胜之不武。
转过墙角就是许家,朱红色的大门敞开,管事刚刚从马车上扶着许太傅下来。
这会过去,铁定要穿帮。
许知平愁眉苦脸地蹲在墙角思忖了半日,慢慢琢磨出了点味,比试这事倒也不是非得要个女救兵,若只是拉开,应该算不得上是欺负女流之辈。
更算不得二打一。
他心里没底,又不敢回府被许太傅逮个正着。只好原路返回,可刚刚热闹的大榕树下早就没了人影。
只剩天边的晚霞映红了大地,沿街炊烟渐起。
许知平吓得面如死灰,他“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脑中只有一个念头:他......他竟然把太子殿下给弄丢了!
完了!他要被爹给揍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