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了,杜兰泽仍未就寝。
她在灯下撰写一篇公文,从提笔到收笔一气呵成,甚至不用斟酌推敲。她自幼通晓经文法典,为她授课的老师都是德高望重的能人异士,她的父亲常说:“吾儿冰雪聪明,必成大器。”
父母全力栽培她,教她忠君爱民,盼她大展宏图,她清楚地记得父母殷切叮嘱时的神态和举止,还有她和哥哥姐姐在一起时的其乐融融的场景,那些前尘旧梦,总让她心生一股恍如隔世之感,就好像漫长的人生不过大梦一场,等到某天,她醒过来,便能与自己的亲人再度团圆。
她的笔尖悬停,漆黑的墨汁溅在宣纸上。
杜兰泽咳嗽一声,华瑶推开她的房门:“兰泽,你找我有事吗?”
杜兰泽道:“我以巩城巡检司之名,写了一篇纠察盗贼的公文。”
华瑶扫了一眼她的文章,感慨道:“你简直心细如发,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她牵起杜兰泽的手:“知我者,莫过兰泽。”
杜兰泽道:“我愿为您排忧解难。”
华瑶道:“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之视君如心腹,兰泽不仅是我的手足,也是我的心腹。”她指尖搭住了杜兰泽的脉搏:“所以,你今天还是早点睡吧,身体要紧。”
杜兰泽收手回袖,不愿谈论自己。她只说:“陆征把军令交给我们,我们能调用的兵卒,仅有六千五百人。”
“卫指挥司那边,出兵三千多人,”华瑶坐在一把竹椅上,“再加上我自己的人马,总计差不多一万人。这一万多人,也不是个个顶用,比起凉州、沧州的兵将,差得远了。”
杜兰泽道:“无妨。只要您一战大捷,岱州各地的军营自会甘愿为您献兵。”她还说:“依照法令,陆征必须随军出征。”
华瑶毫不留情地嘲讽道:“陆征本人优柔寡断,好大喜功,这些年也贪了不少银子。巩城的水路四通八达,从这里路过的商队,少不了要讨他欢心,他似乎还觉得自己捞的油水比不上京官。我说他是个腐儒,都算抬举了他,他随军出征,除了添乱,还能干什么呢?”
杜兰泽悄声低语:“你同我说过,你手头缺银子。”
华瑶与她耳语:“我虽然缺银子,但也不算很穷,毕竟是个公主嘛。”
杜兰泽微微一笑:“我有一计。”
华瑶兴致盎然:“说来听听。”
杜兰泽与华瑶议事之际,华瑶的几个近身侍卫就在门外守候,以防闲杂人等靠近。
夜晚也是有阴天的。乌云遮掩着残月,压下一片黑雾似的晦暗,庭院中的落叶被冷风吹得打旋,秋蝉的嘶鸣哀哀切切,秋夜的寒气就浸在蝉鸣声里,从耳朵渗入骨髓,激得燕雨打了个喷嚏:“这才九月初,天就冷了。”
齐风道:“你穿太少了。”
燕雨仗着自己武功精湛,身强体壮,至今仍然穿着一件单薄夏衫。他单手抱剑,背靠院墙,百无聊赖道:“哎,老子困死了,今晚我值夜,还不能睡觉。”
齐风的声调冷冷清清:“我替你当值,你回去睡吧。”
“别了,”燕雨不耐烦道,“明儿个也是你值夜,你连着两夜不睡,真把自己当神仙。”
齐风没接话。他维持着一贯的面无表情,只把目光往下垂,落在庭前的一株芭蕉树上。
燕雨挑眉:“谁欺负你了?”
齐风道:“还能有谁。”
“我今天可没跟你吵架,”燕雨自顾自地说,“哎,好弟弟,傍晚进城那会儿,你瞧见了吗?就巩城外头那几个稻舍渔庄,热闹得很。我讲真的,咱俩做个普通老百姓,种种田,养养鱼,吃米饭,喝鱼汤,小日子不也有滋有味。”
齐风依旧沉默。
燕雨低低地笑道:“对了,还得讨个老婆!老婆孩子热炕头。”
他观察着齐风的神色,添了一句:“你做正夫,我做偏房,咱俩兄弟同心,共侍一妻,也不失为一桩美谈。”
齐风终于外露了情绪。他狠狠地皱紧眉头:“普通人家的女子不会讨两个丈夫。”
燕雨伸了个懒腰,奉劝他:“你知道就好。哪个皇子不是三妻四妾,哪个公主不是三夫四侍?华瑶今年十七岁,等她十八岁……如果她能活到十八,陛下就会给她赐婚,全京城的俊俏少爷们死光了都轮不到你。”
出乎燕雨的意料,齐风并未与他争论。齐风道:“兄长的眼里,只有男女之事。”
燕雨急了:“你放屁,老子心胸宽广,眼里装着全天下!”
“是吗?”华瑶接话道,“那你还真挺厉害的。”
燕雨和齐风听见华瑶的声音,双双抬头,只见华瑶坐在院墙之上,锦纱裙摆随风荡漾,露出一截雪白如玉的脚踝。
她抬头望着月亮,话却是对他们讲的:“你做了农夫,日子也不一定像你想象得那么快活。春耕夏种、插秧除虫、打水施肥、收稻脱粒、舂米去杂,哪一件事不需要耐心?你在宫里当了十年的差,衣裳有杂役给你洗,膳食有厨役给你做,穿的是锦衣华服,吃的是山珍海味。俗话说的好,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别,”燕雨插话道,“您别文绉绉的,我听不懂。”
华瑶简而言之:“众生皆苦,燕大人。”
燕雨挠了一下头,华瑶又道:“你总是想跑,可我没亏待过你吧?”她从墙上跳下来,脚不沾地,悄无声息,步步迫近,逼得燕雨连连后退。
齐风挡在兄长的身前,道:“殿下息怒。”
三更天了,蝉也不叫了,万籁俱寂,杜兰泽的房间烛火熄灭,纱窗不再透出一丝光亮。华瑶嗓音极轻:“燕雨,你留下来,给杜小姐守夜。她思虑过甚,身子很弱,睡得很浅,你小心看护,别在院子里吵吵闹闹,发痴发癫,明白了吗?”
燕雨恭顺道:“属下遵命。”
华瑶走出一步,又回头看他:“我认识你八年,差不多是和你一起长大的,我知道你品行不错,嘴硬心软,是个好人。即便我们不在京城,没人盯梢,你也得给我记住,祸从口出。我方才坐在围墙上,你和齐风都没察觉,该当何罪?”
燕雨心头一凛,正要下跪,华瑶摆手道:“别跪了,跪得我心烦。”
燕雨站得笔直:“殿下,我心里不想跪,膝盖习惯了。你不是奴才,你不会明白。”
“放屁,”华瑶效仿他的腔调,小声驳斥道,“你以为只有你会夹着尾巴做人?我要是不明白,我早就死了,你和你弟弟早就给我陪葬了,我们三个人的坟头草都有三丈高了。”
“殿下,”齐风不合时宜地插话道,“我没见过三丈高的坟头草。”
华瑶看向齐风,命令道:“你去侍卫的房间,给你哥哥拿件披风,别让他冻死在杜小姐的院子里。”
齐风走后不久,燕雨道:“您特意支开他,有何贵干?”
华瑶只问:“你和罗绮私下交情如何?”
要不是华瑶提起“罗绮”二字,燕雨都快把这个侍女忘干净了。他老老实实地说:“我跟罗绮啊,这么多年来,十句话都没讲到。”
密云覆盖了月亮,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燕雨的脸色蓦地沉了沉:“你问这个,不会是因为,罗绮死了吧?她的尸体在哪儿找到了?”
漫漫黑夜中,他听见华瑶叹了口气。
她说:“不,你完全猜错了。你跟了我八年,还是如此纯厚朴实。如果你外出闯荡,不到半个月,必定会被人骗财骗色,骗光全身。”
燕雨好生气闷,也就没有追问。
这一晚,燕雨安安分分地给杜兰泽守夜。次日上午,他补了个回笼觉,就跟着华瑶去军营检兵了。他在军营待到傍晚,得了一会儿空闲,便偷偷地溜出军营,去巩城最繁华的大街上闲逛。
那条街的道路纵横交错,犹如星罗密布,因而得名“星罗街”。
道路两侧分布着茶馆酒楼,招帘酒旗迎风摆动,来往的商旅络绎不绝,闹闹嚷嚷的杂声挤满了街巷,过路的车马只能慢行,燕雨也跟着走走停停。他经过一个胭脂铺子,那店主喊住他:“客官,客官!您俊朗非凡,何不为家中娇妻,添置一盒胭脂水粉?”
燕雨却问:“你瞧我吊儿郎当的样儿,像是家有娇妻的人?”
店主笑道:“哎呦,客官,哪里的话,您是一表人才的俊哥儿,什么美人讨不到啊。”
谁都爱听好话,燕雨也不例外。他把手伸进木柜,抓了一只粉盒:“多少钱?”
店主道:“茉莉香膏,收您七文。”
燕雨掏钱的左手停了下来。习武之人耳聪目明,目力也比一般人好上许多。他一眼望见人山人海之中有一个淡妆素服的妙龄女子——正是失踪多日的公主侍女,罗绮。
罗绮神态自若,步履端庄,眉梢眼角带着笑,似在享受闲适光阴。
直到这一刻,燕雨才明白华瑶昨晚的深意。华瑶应该比他更早知道,罗绮出现于巩城的消息。
那么,罗绮很可能是自己偷跑出了汤丰县驿馆,跟随当夜离开的商队,悄悄来到了兴盛繁荣的巩城。
真没看出来啊,燕雨心想,原来罗绮和自己是一类人?不愿做奴才,捡着空儿跑了。她甚至都没给公主留一封信,害得公主为她担惊受怕、操劳不止。
燕雨本可以喊住罗绮,但他从始至终都没出声。
他心道,走了才好呢,走了就别回头。凭什么王公贵族非要让别人伺候?撂挑子不干了,就不用受那奴才气。
*
近日以来,巩城巡检司人人都要忙碌。
出征在即,谢云潇辛苦练兵,肃正军法,拣选精兵良将。
然而,巩城的兵卒与凉州大有不同——凉州人哪怕没有亲眼见识过羯人的凶狠,也能从亲戚邻里的口中听闻一番实情,更有甚者,家中至亲已被羯人残忍杀害,对羯人的恨意几乎融进了骨血里,早把自己的性命豁了出去,只盼着能在战场上抛头颅、洒热血、报国捐躯。
至于巩城巡检司的“精兵”,怠惰丧志,武功平庸,可用之人只占十分之五六。
谢云潇在一支队伍里挑选士兵时,就有两个武夫出言挑衅。那二人在校场上发出嬉笑之声。谢云潇前两次警告他们,他们厚着脸皮叫他“好哥哥”。第三次,他们再闹,谢云潇让他们出列,和自己比武。那二人怎是谢云潇的对手?一招落败,口吐鲜血,手臂都被打折了。
校场上鸦雀无声,血溅尘土,两个武夫倒地不起,疼得直喘,也不敢呼痛。
谢云潇握着剑柄,从一队士兵的面前走过:“扰乱军规者,从严惩处!盗匪残杀你们的同胞,你们倒好,在校场上喧嚷说笑,目无军纪,身无血性,不如军营的鸡鸭猪狗,死了能把肉分给弟兄。”
有人吓得手指一抖,谢云潇侧目看他:“把刀拿稳,战场厮杀,刀尖对准敌人。”
陆征跟在谢云潇的背后,活像他的随从一般。旁听谢云潇训兵练兵,陆征自觉下了寒冰地狱。
陆征知道凉州军风整肃,军纪严厉,但他没想到谢云潇会把凉州的那一套规矩搬到岱州来。他一介文雅儒生,听不得粗话,便说:“小谢将军,快到午时了,请您容我告退,我且去用个膳。”
谢云潇打了个手势,前排的两个岱州士兵弯下腰来,把受伤的武夫抬去了校场的医馆。剩余的士兵仍在烈阳下站得笔直,陆征皮笑肉不笑道:“小谢将军,治军有方啊。”
“请您待在这儿,”谢云潇忽然说,“兵将本是一体,士兵没吃午饭,您也得等等。”
陆征一听此言,差点昏厥:“小谢将军,下官不会武功,不比您身强体壮,年轻有为。”
谢云潇当着众多士兵的面,直言不讳道:“敢问陆大人,是否查看过巡检司的军粮?”
陆征道:“军粮自是充足。”他没再提自己要走的事,跟着谢云潇又做了一个时辰的演习,谢云潇勉强满意,终于放过了众人,允许他们回到军帐,暂作休整。
陆征立马唤来仆从,进了军帐吃饭。而谢云潇去了医馆,探望那两个被他打残的武夫。
偌大一间医馆之内,共有八位大夫,其中一位大夫是谢云潇从凉州带来的名医——那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姑娘,名叫汤沃雪。
汤沃雪的祖辈世代行医。她的祖父曾任太医院首席,从京城隐退之后,返回了凉州老家,并在凉州扎根,与凉州军营的关系颇深。
汤沃雪自幼学习医术,擅长药理针灸、调治内息,对于跌打损伤、止血化瘀,她也很有一套方法。她捡起那武夫的手腕,摸索他脱臼的肩骨,叹道:“伤得不重。”而后,众人便听“嘎嘣”一声,骨头就接上了。
另一位武夫向她抱怨,药膳太苦。汤沃雪闻言,破口大骂道:“哪儿来那么多废话,爱吃不吃!病死拉倒!”
汤沃雪的容貌俏丽,人比花娇,鼻头天生有几颗浅褐色的麻子,因此,她的同僚们戏称她为“小麻花”。
华瑶才刚进踏进医馆,就听见有人喊汤沃雪:“小麻花,你金疮药备齐了吗?我找好久了!”
汤沃雪吼道:“没长眼吗?不都摆在桌子上!真他爷爷的被你们烦死。”
华瑶轻笑一声,也跟着喊道:“小麻花?”
汤沃雪循声望去,只见华瑶一副花容月貌,一身锦纱长裙,裙摆绣着金丝牡丹,必是公主无疑,她连忙整理衣裳,行礼道:“参、参见公主。”
时值晌午,医馆的大夫们要么在吃饭,要么在赶工。众人纷纷放下手头的活计,华瑶就说:“诸位辛苦了,免礼,快快请起!开战在即,跌打损伤、止血镇痛的药材是重中之重,诸位要是缺了什么,请务必告诉我,我来筹备。”
汤沃雪与华瑶初次见面,只觉得公主美貌又温柔,亲切又和蔼,她也努力收敛着自己,好半天没讲过一句不体面的话。
她低头继续分拣药材,华瑶竟然走到她身边,帮着她一起做工。她好惊讶,抬头望着华瑶,华瑶就问:“你的小名,是小麻花吗?”
汤沃雪笑着回答:“公主,你别和他们学,小麻花是他们给我起的诨名。”
华瑶认真道:“你要是不喜欢,我就对他们下令,不让他们这样叫你。”
汤沃雪的笑意就没从嘴角褪过。她用湿布擦了擦手:“不用啦,公主太客气了。”
华瑶好奇地问:“你家里人,怎么称呼你呢?”
汤沃雪如实道:“阿雪。”
华瑶的语调极为婉转悦耳:“阿雪,阿雪,像这样吗?”
“你的嗓音太好听啦。”汤沃雪称赞道。
华瑶却说:“是你的名字好听。”
冷风吹拂着医馆门口的布帘,有一道身影从华瑶的眼前一晃而过,她定睛一看,正好和谢云潇四目相对。她的笑容更灿烂:“你来了。”
她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一个位置,谢云潇也就坐到了她的身侧,她说:“我刚才想去找你,看见你在校场上练兵,我就没打扰你,辛苦了。”
谢云潇状若无事地说:“殿下更辛苦些,分拣药材,原本是麻烦的杂事,好在你能自得其乐。”
华瑶没听出他的深意,还来牵他的袖子:“走吧,你跟我去军帐议事。”
他们在一顶军帐中开辟了一间密室,用以商讨军机。那密室的墙上挂着几张地图,从路线到军阵,早已排列妥当。岱江沿岸的四个贼窝,分别被标号为甲乙丙丁。华瑶预计从“甲窝”开始剿灭,日子就定在贼寇下山采办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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