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帐内没有点灯, 仅有一颗夜明珠。
华瑶无情无意地唤道:“心肝?”
她在幽光里的神色朦胧难辨,嗓音倒是十分轻柔:“朴月梭违背了礼法,但我不能与朴家闹翻。朴家是淑妃的母族, 淑妃待我恩重如山。哪怕是看在淑妃的面子上……”
她笑了一下,才说:“你也不能再拔剑教训朴公子。刀剑无眼, 他还是朝廷命官,万一你砍伤了他, 皇帝又要猜忌你的性情。即便我装傻充愣,也很难为你圆场。”
谢云潇一袭月白色衣袍,身形修长挺拔,静立在不远处,衣裳仍是十分的洁净无尘。单看他的外表,远非俗世之人所能比拟,华瑶初见他时,就以为他的境界颇高。但他把剑柄握得很紧, 拳峰处骨节泛白, 隐隐有一层凛若冰霜的杀气。
良久良久,他才说:“朴公子毫发无损,你何必替他叫屈。”
华瑶笑说:“我不是在替他叫屈, 而是在替你考虑。我作为你的妻子, 心里自然更牵挂你、也更倚重你,你有什么好计较的呢?”
谢云潇不再看她:“也是,朴月梭袒胸露骨, 你满不在乎,我也不该计较他的冒犯唐突。虽说他无礼在前, 但我对他拔剑,既是种下了一个祸根, 又给你惹了一堆麻烦。”
华瑶随口说:“不错,你果然通达事理。”
谢云潇捡起桌上的夜明珠,指尖一滚,珠子被他捏得粉碎。荧光散落之际,他悄言低语道:“你果然薄情寡性。”
华瑶记起朴月梭的形貌,又去偷瞄谢云潇的风姿。她把他的衣带往下拽了拽,才道:“胡说八道,我待你总是十分亲热。”
满地的荧粉零零落落,华瑶粗暴地扯开他的衣襟,眼见他无动于衷,她一口吮住他的一小截锁骨,浅浅地啜吻了几下,只觉他的肤质远胜白璧,香韵远胜兰麝,种种优点,妙不可言。
谢云潇呼吸紊乱,指尖紧扣桌沿,握出几条明显的裂痕,声音反倒愈发冷淡:“我暂时没有兴致,请你见谅。”
“好吧,”华瑶语气轻快,“你叫我一声卿卿,我就不计较了。”
谢云潇见她活泼欢快一如既往,丝毫不受他的影响,他忍不住一把扣紧她的腰肢,稍微用力就把她提了起来,使她坐到了桌子上。她的双腿稍微晃荡两下,又被他轻轻巧巧地按住了。
华瑶笑嘻嘻道:“干什么嘛,心肝宝贝,你生气了吗?不会还在介意朴月梭的事情吧?”
谢云潇只说:“翰林院讲究清名盛德。你感念朴家的恩深义重,也应当顾惜你表哥的清誉和仕途。营地里人多口杂,朝廷耳目众多,你和朴公子交往亲密,言官或许会弹劾你……”他找出一个罪名:“怠玩偷安,寻欢纵乐,上负天子,下负灾民。”
“天呐,”华瑶顺势道,“我好惶恐。”
谢云潇明知华瑶有意玩闹,他仍在扮演她的谏臣:“谨慎起见,朴公子应当恪守礼法,拿捏分寸,以免陷你于不孝不义之境地。”
华瑶伸了个懒腰:“我也没和表哥交往亲密啊,他那些弯弯绕绕的情话,我根本就听不明白。”
她左手扶着桌面,右手开始勾缠他的衣带:“谁给我唱几首淫词艳曲,我倒是可以通解一二,怎么样,心肝宝贝,你唱不唱?”
华瑶一边和谢云潇讲话,一边暗暗地羡慕她的姐姐。
姐姐总共纳了七房侧室,风神俊逸,各有千秋。而华瑶成年至今,府中独有一个高洁傲岸不可亵玩的谢云潇。她连日奔波劳累,还要好言好语地哄着他。换作她的姐姐,此刻早已被一众美人环绕,陷进温柔乡里尽情地风流快活去了。
“卿卿,”谢云潇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我劝你趁早罢休。”
谢云潇衣襟半敞,锁骨处的红痕是她方才留下来的。她决意不受他迷惑,便也打消了嬉戏的念头:“对了,我忽然记起来,还有公事要做。你先回宫休息吧,我走了。”
她跳下桌子,转身离去,孑然一人,无牵无挂,背影渐行渐远。
谢云潇又道:“华小瑶。”
华瑶转头看他:“干什么?”
谢云潇讳莫如深:“没什么。”
“那就不要叫我,”华瑶十分倨傲道,“我日理万机,不能耽误差事。”
她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远了。
正当深秋时节,夜凉如水,灯影寥落,华瑶走在一条通往营地的小路上,依稀望见前方有一道颀长人影。
那人身穿一件玄青色衣袍,素纱衣带飘逸飞扬,杳杳渺渺,似是一缕浮荡的游魂。
华瑶小声叫道:“表哥?”
朴月梭停下脚步。但他没有回头。
华瑶绕到他的面前,瞥他一眼,只见他的侧脸甚是苍白,双目中光辉黯淡下来,气息也是混乱不堪的。
华瑶道:“你生病了?”
朴月梭道:“大抵是染了风寒,烧糊涂了。”又说:“难怪我那会儿……”
“行了,别和我讲话了,身体要紧,表哥快去医馆吧,”华瑶给他指了一个方向,“让汤大夫给你看看,她妙手回春,药到病除。”
朴月梭已经分辨不清眼前的华瑶是真是幻。他的脉象虚浮无力,乍隐乍现。
前些日子里,朴月梭曾经发过一次高烧,原以为自己算是染过了疫病,难道他今夜还要再病一回?
林间一阵夜风吹过,撩开了朴月梭的衣袖,他的手臂显出两块淡色淤青,若不细看,极难察觉,此乃疫病的症状之一。
朴月梭双腿僵硬,不由得踉跄一步,强撑着往前走了一段路,不肯流露出一丝疲惫病态。
华瑶吹了一声口哨,召来了她的坐骑——那是一匹枣红色骏马,鬃毛锃亮,膘肥体健,极有灵性。
四周静悄悄的没有半点人声,华瑶牵住缰绳,示意朴月梭上马。
朴月梭莫名地含羞不答,仿佛他要坐的不是一匹马,而是一顶花轿。
“快点,”华瑶催促道,“别磨蹭。”
朴月梭翻身上马:“你不同我一道走吗?”
华瑶后退三步:“我不清楚你得了什么病,应该离你越远越好。”
华瑶讲出口的话,多少有些绝情。朴月梭却在想,她顾全大局,公私分明,实有贤主之气度。
华瑶拍了一下马背,枣红马踏蹄而去。她略作思索,又喊来几名暗卫,派遣他们传信给杜兰泽、金玉遐、谢云潇等人。
*
是夜,朴月梭抵达医馆,某一位太医收治了他。太医摸过他的脉象,断定他身染疫病,便给了他一碗凉血解毒的汤药。
朴月梭喝过药,坐到一张竹床上,心里还惦记着明日的公务,喉咙中渐渐涌出一股浓郁的咸腥味。他捂住胸口,咳嗽不止,五脏六腑蓦地迸发一阵剧痛。他掩袖遮面,吐出一大口血,忽而被人搀住了手臂。
他费力地扭过头,见到了燕雨。
朴月梭与燕雨、齐风相识多年。他们三人一同陪伴华瑶长大,幼时曾经一起玩过投壶、折纸、扮鬼脸、捉迷藏之类的游戏,交情还算不错。
事过境迁,众人皆非昔日玩伴,朴月梭颇为感慨:“许久不见,燕大人。”
燕雨皱紧眉头:“你真倒霉,快死了吗?”
朴月梭摇头不语。他精疲力竭,手背上青筋暴起,垂首一口接一口地吐血。
殷红的鲜血溅满了燕雨的衣袍。
燕雨被朴月梭吓了一跳,生怕他会把肠子吐出来。
朴月梭是华瑶的表兄,自小就有端正温和的性格,对待下人十分宽厚。在燕雨的眼里,朴月梭算是半个主子。
燕雨一时慌乱道:“你不会真要死了吧?”
留守医馆的太医走到近前,抓起朴月梭的手腕,细查他的脉象。
那太医的面容显得煞白,燕雨还在一旁问:“太医,您好歹说句话啊,朴公子没事吧?”
太医只说:“快、快叫人!”
燕雨脸色一变,大喊道:“喂,来人啊!救命!朝廷命官快死了!哪个大夫出来管管!汤沃雪呢,她去哪儿了!”
医馆中的杂役回答:“汤大夫还在外头诊治病人……”
燕雨跪到床榻上,挥剑撑开一扇木窗,面朝庭院,高声叫嚷:“汤沃雪!汤沃雪!要死人了!”
汤沃雪远远地回应道:“吵什么吵!你叫魂呢?”
汤沃雪一路狂奔到了屋舍,扑面而来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她不禁心下一寒,连忙扶稳了朴月梭的身体,立刻用银针封住他的几处穴道。
她检查他的脉象与面色,低声呢喃道:“他没染疫病,他中毒了。”
朴月梭是皇帝亲派的官员,又是出身于翰林院的清流一党。他身受剧毒,绝非一桩小事,势必牵涉朝廷的党派之争,乃至皇子与公主的帝位之争。
在场的太医顿时冒出一身冷汗,哑声警告汤沃雪:“汤大夫,您慎言。”
汤沃雪镇定如常:“燕大人,你去请公主……”
汤沃雪一句话没讲完,华瑶的声音从窗外传来:“怎么了,你们找我什么事?”
华瑶和谢云潇都站在这一间屋舍的门外,太医跪求他们不要入内。
那太医道:“二位殿下,舍间聚集血气、病气与疫气,微臣叩请二位殿下远离此地。”
夜色弥漫,青石窗台上立着一对红烛,汤沃雪在昏暗的烛光里直言不讳道:“你们进来也没事,朴公子刚刚晕过去了。他被人下了剧毒,危在旦夕,我不一定救得过来。”
“什么时候的事?”华瑶惊诧道,“谁敢给他下毒?”
汤沃雪的语调平静无起伏:“他刚喝过一碗药。”
太医扒到窗前,探出半个脑袋,坦荡地直视华瑶:“朴公子来时高烧不止,疫气不退,微臣就开了药方,煮了汤药,不曾有半分懈怠,何来下毒一说?”
华瑶道:“汤大夫有没有看过药方?”
“我看过了,”汤沃雪深吸一口气,“朴公子脾阳受损,手足厥冷,寒邪蕴结壅滞。我猜测他原先就中了轻微的寒草之毒。太医给他开了一副清热凉血的方子,这一副药剂下去,拿掉了朴公子半条命。”
太医与汤沃雪针锋相对:“若真如你所说,朴公子本有寒毒,他怎会潮热盗汗,机窍阻闭?”
汤沃雪解释道:“朴公子忙于公务,寝食俱废。时下天冷,他穿得这么少,除了中毒以外,还有虚劳之症,气阴两虚,就弄成了如今这幅模样。”
华瑶旁听他们的对话,立即插了一嘴:“所以,先前就有人给朴公子下了毒,不过毒性轻微,不易察觉。随后太医误诊,开错了方子,朴公子病情加重,九死一生。”
汤沃雪平静道:“正如殿下所言。”
太医侧倚窗前,汗如雨下。
华瑶细思此事,心头顿生疑虑。她正要传信给方谨,前方又送来急报——原来朴月梭的症状并非孤例,营地里竟有数百个平民病重吐血。
众多大夫束手无策,御药房的官员惊恐非常,方谨与顾川柏已经带着一批人马赶去主持大局了。
说来奇怪,京城瘟疫的发源之地,恰好位于南北街衢,从南到北,贯通了华瑶与方谨的公主府。因此,方谨才会和华瑶联手筹建营地,收买民心。姐妹二人身负重责,半点差错也出不得。
华瑶跑出医馆,刚好撞见杜兰泽。
三言两语之间,华瑶讲完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她派遣齐风护送杜兰泽前往营地,传达她的旨意,阻止所有病患服用汤药,再派大夫详查每一位病患的寒毒之症。
杜兰泽领旨告退。
天地晦暝,广阔的苍穹一望无际,华瑶眺望远景,心知今夜注定又是一个不眠夜。她牵住谢云潇的手腕,严肃道:“先前你来过医馆,也查过药材,有没有见到汤沃雪所说的寒草?”
“没有,”谢云潇低声说,“药材的数目不多不少,并无差误。”
华瑶又问:“有没有形迹可疑之人?”
谢云潇的食指轻扣她的手背:“我未曾目睹任何异状。”
华瑶蹙眉,喃喃自语道:“朴月梭没吃晚饭,那他白天的饮食肯定有问题。寒草的毒性轻微,大量服用才能见效。今天夜里,千百人几乎同时毒发……那些寒草,从哪里运过来的?京城封锁了河道,就连运送贡品的货船都进不来,各大药商的船队……倒是往来畅通。营地的药材与米粮多半来自于船运,这其中必有蹊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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