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于坤宁宫中,皇上得知承祥患了疠风之症后慌了神,忙赶去钦安殿探望。
云杉也因着承祥染此恶疾洗脱了自己的嫌疑,倒不知这般可算是因祸得福。
那孩子养在钦安殿,婉媃也常在他病中去瞧他,只是入内之人口鼻必得围上丝绢,以防病气侵入。
初见时孩子还只是发着高热,圆扑扑的脸颊被烧的通红。
后来慢慢的,身上皮肤开始溃烂,婴孩不似成人有克制力,纵使伺候的宫人日日妥帖看护,也总有疏漏的时候。
他因着身上酷痒难耐,一双小手所能及处已被抓的面目全非。
旧伤结痂又破溃,周而复始,那伤口便是上了药也不易愈合。
如此病情焦灼反复一月后,阿哥所传来消息,昔日照顾阿哥的三名嬷嬷已经相继暴毙,人人皆知此病的厉害,所以也不敢冒着自己性命的安危再去精心照顾承祥。
其实任谁都知道,他这病是好不了了,说不准哪日一觉睡过去,便再无睁眸之刻。
而越是如此,承祥的情况便越是差。
然则此事更为令人震惊的,是在三月末时,承庆也不幸染上了疠风之症。
婉媃日日看顾玉汶情绪,并同她一并来阿哥所看望承庆。
可这回天乏术的病,又怎能因着为人母的忧心便将孩子性命留下?
康熙十年四月,皇子承庆薨逝于钦安殿。
而后的日子,宫中阴霾未止,五月草长莺飞初夏之际,承祥也因熬不过病痛折磨薨逝。
宫中接连死了两位皇子,令皇上整个人消瘦了许多。
云杉与玉汶同住长春宫,更因着丧事挂满了浅白素布,成了这深宫之中,比之冷宫阴气更重的地方。
稍稍令人感到欣慰的,则是玉汶虽逝子,但却再度有喜。
六月初太医来请脉时,探得她已怀有一月身孕。
婉媃便安慰她道:“定是你的孩子舍不得你,忙着又投胎在你腹中,与你一续母子情缘。”
她虽还是伤心,但却因着此事振作起来。
反观云杉,经此一事却像是被彻底被击垮了一般。
她本就不得皇上喜爱,即便是封了个常在的位份,皇上也再未召她侍寝过一次。
本以为自己但与皇嗣可成为她日后的指望依托,可如今骤然病逝,她心中也没了底气。
这一日晚些时候,宫中飘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才初闷热的天,温度也急速降了下来。
夜阑人静时,婉媃正欲歇下,却听云杉殿里传来阵阵哭声,于是取了个赤红烙金的斗篷,漏夜去往了她宫中。
宫门并未下钥,轻轻一推便从外开启,更有一股呛鼻的檀香味从内鱼贯而出,呛的婉媃咳嗽了数声。
殿内奉着一尊观音石像,石像前供着翻开至一半的《往生咒》与许多经幡,香炉里燃着的檀香只余星点尾巴,香灰更堆了满桌无人清理。
宫女莹鹊见是她来,忙几步迎上前怯懦道:“娘娘,夜深了,我们小主已经歇下了,您还是......”
婉媃扬眉睇她一眼,口中淡淡道:“我与你家小主有话要说,你且退下吧。”
莹鹊被本还想拦着,可见婉媃蹙眉似有怒意,如今云杉没了皇子做依仗,她这当奴才的自然也不敢惹了婉媃这一宫主位,只能挂着忧心诺声退下。
婉媃掀帘而入寝殿,见云杉脸上浮着两行清泪,失神瘫坐在冰冷地面之上。
窗外清冷月光洒在她脸上,婉媃瞧着如今的她,竟是如此陌生,本娇花一样的年纪,却是一脸生无可恋的疲态。
她取了落灰的小凳,轻轻拂去其上灰尘落座。
云杉听了动静这才转过头来,目光空洞瞧着婉媃,声音嘶哑道:“你来了。”
婉媃颔首浅笑:“本已歇下,听你哭得伤心,便来瞧瞧。”
云杉动作极轻抹去泪痕:“嫔妾扰了娘娘清净,是嫔妾的罪过。”
她这话说得极为伤心,话还未落,拭去的泪痕便又如断线珠子一般从眼角溢出。
毕竟是侍奉过自己那么些年的人,婉媃即便心中再恨她,瞧她如今这样也存着少许不忍心。
可旋即又想,如今她逝子之痛,又如何能与昔日自己丧母之伤相提并论?
她冷淡一笑,柔声道:“本宫来,是有一事要告与你。偏殿的玉汶,遇喜了。”
云杉一怔,脸上闪过一丝恨意与嫉妒,可很快,她便嗤笑了几声,摇头道:“遇喜便遇喜吧,她原是与我一样的无福之人,即便有了孩子,也养不成人。与其要忍受母子离别之苦,倒不如不生,平白遭那许多罪。”
“你倒看得通透。”婉媃起身,走进她两步,又道:“本宫要你一句实话,那事,是不是你做下的?”
云杉抬眼,冷笑摇头:“我如今说不是,娘娘也不信了吧。”
“本宫从前是不信的,可如今瞧你这样,也不忍不信。毕竟是自己腹中落下的肉,你若不是丧尽天良,也行不出如此疯魔之事。”婉媃沉吟片刻,长叹一口气:“其实想也知道,宫中的孩子如今只剩了承祜一人,他本为嫡子身份尊贵,如今又一跃成为了嫡长子。想来他日封为太子,更是指日可待。你依附皇后,成全了她这心思,可是你本意?”
云杉放松身子,竟平直躺在了冰凉的地面之上:“娘娘若要从嫔妾口中探出什么,便莫费心思了。”
她转过头去,不再理会婉媃。
婉媃半蹲着身子,凑在云杉面前,呼吸吐出的热气打在她脸颊之上:“皇后做了什么,终究害得不是本宫,本宫也不愿知晓其中那许多污秽关窍。只看你与玉汶,便知何是恶有恶报,善有善果。皇后的‘好日子’,还紧在后头呢。”
这话落,婉媃起身拂动着华美的斗篷便要离去。
踏出门槛前,身后却传来云杉撕心裂肺的哭声。
宛若千百只盘旋无所依的寒鸦,令人闻之心碎。
她停了脚步,也不回头,悠悠问云杉一句:“本宫想问问你,事到如今,你可曾后悔过?”
云杉只顾哭得伤心,并不回婉媃的话,只在婉媃离去后,才以嘶哑的嗓音锥心呢喃一句:“便是后悔,又有何用......”
她方留三寸水葱似的指甲狠狠抓地,良久才阴沉神色止了哭泣声,口中恶道:“皇后......我与我的孩子,定不与你善罢甘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