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杉被那板子支着身子,又上了锁链将头颅死死固定住,除了眼眸与双唇,她颈部以上再无可活动的部位。
水滴顺着额顶而下,避开峨眉睫毛,于眼尾垂落,云杉似是习惯了一样,面容平静任着水滴冲刷。她凝视着婉媃,噗地笑出声来:“婉嫔娘娘,您来了。嫔妾是知道的,嫔妾最后这一段路,您毕竟会来送嫔妾一程。”
婉媃冷眼看着她,略带惊奇‘哦’了一声,问道:“你怎知我一定会来?”婉媃对着云杉自称为我而非本宫,是刻意放下了宫中的位份,云杉自能听懂她语中深意,语气虚弱慵懒中含了一份不屑:“婉嫔娘娘如今对着嫔妾自称为我,当真是连死也要让嫔妾记着与钮祜禄府为奴为婢的日子吗?”
“嫔妾这二字你说得极为顺口,想来你很喜欢你这常在的位份吧?”婉媃坐在云杉身旁立着的一粗木小几上,鼻尖这才嗅得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
那是一股混合着泔水与糜烂恶臭的气味,透着些许的排泄物恶臭与血污腥臭,令人闻之作呕。婉媃捂着鼻尖,蹙眉瞧着她:“从前在府邸里,你便是最爱干净的。如今成了这幅模样,你当真不后悔?”
“后悔?”云杉痴笑着:“嫔妾为何要后悔?有生之年,嫔妾可以做得大清天子的妃子,可以诞育皇嗣入宗亲玉碟,可以名流千古得史书一笔记载,比之从前在钮祜禄府不见天日日夜熬着,嫔妾不胜欣喜!如今落魄,只因嫔妾棋差一招,着了你与懿妃的道儿!”她说着,目露凶光瞪着婉媃:“那人偶我早已焚尽,若不是你算计陷害我,我如何会落到如斯下场?”
婉媃道:“昔日你为了攀附圣恩依附慧嫔,攀扯我与陵游无中生有,令母亲受刑崩逝,那时你便该想到,自己是落不得好下场的。”她顿了片刻,敛正容色又道:“还记得那日,你初初晋为答应还居在庑房时,我与你说过什么吗?那日我便告诉过你,我与长姐,定会以彼之道还治彼身,将你算计致死。”
云杉瞪大了眼睛瞧着她,恨道:“婉嫔娘娘如今是要来向嫔妾问罪吗?嫔妾自知时日无多,娘娘想问什么,便问吧。”
婉媃摇头,叹气道:“原本来前,我有着一肚子的话要问你。可如今见你这模样,倒不想再问了。只是,如今你这自称也该改一改,‘嫔妾’这二字,如今是不相宜了。”
云杉凄凉地笑了一声:“皇上尚未回宫,也未拟圣旨废黜我,我仍是爱新觉罗玄烨,康熙帝的妃嫔!自称嫔妾有何不妥?即便是将死之人,我如今仍是与你平起平坐的。”
“是吗?”婉媃眉间一挑,略有无奈道:“我原以为这消息皇后会第一个告知你,却不想临了还是要从我口中说出。”
云杉见她故作神秘,满脸厌烦道:“婉嫔娘娘何必做出这幅做作模样?”
她整个人干瘦极了,烛光这么一映,像极一副骨架立在那儿。
脖颈上凸起的青筋犹如蚯蚓般向上攀爬跳动着,喉头每吞咽一下,那青筋便剧烈跳动一下,似在为她薄如纸的生命倒数着时辰。
她见婉媃怔怔盯着自己,顿觉浑身有些不自然。
如今的她不体面到自己都是嫌弃的,而婉媃充斥鄙夷的目光更令她无地自容。她只得以强悍伪装,冷笑高声呼道:“娘娘这般盯着嫔妾看,是要想着法子羞辱嫔妾吗?”
她本就是被酷刑折磨得虚透了的人,方才又提着气大吼了两声,如今只得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喉头带出呼吸声,宛若凄厉风哨子般令人闻之忐忑。
婉媃见她如此,心中固然是怨恨,可忆起昔日府邸,那笑靥明媚如春水的天真少女,心中不免有些伤感。
她低垂下眼眸,不再看云杉,口中悠悠叹道:“方才我私心里想着,这事要不要说与你听。人这一生,皆是糊糊涂涂地来,浑浑噩噩地走,你伺候我那许久,我知你与我一样,凡事喜欢求个清楚明白,对吗?”
“娘娘有话便说,无谓与嫔妾在这儿嚼舌根。”
婉媃‘唔’了一声,才道:“皇后将你的罪行修书一封递与了人在赤城的皇上手中,皇上疼惜嫡子盛怒,命前朝史官将你在宫中的记录一笔抹去,更因你的罪行迁怒了承祥,如今承祥已被皇上除名玉碟之内,再不是爱新觉罗氏的子孙。”
云杉目瞪口呆,浑圆怒睁的双目在枯槁瘦弱的脸上显得愈发狰狞可怖:“你信口雌黄!承祥是皇上的亲生骨肉,皇上怎会如此狠心?”
婉媃看她凄微神色,默然片刻:“承祜如何不是皇上的亲生骨肉,且还是千娇百贵的嫡子,你得罪了皇后,又见罪于皇上,怎还要怪旁人狠心?若说狠心,你便该去说皇后。她得了皇上圣旨,因着心头记恨你,于钦安殿内取了承祥的骨灰龛,将骨灰拌入御马日常饲料中喂它们服下,如今承祥已然挫骨扬灰,永世不得超生。”
云杉听至此,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她胸口剧烈起伏着,一颗有力的心脏仿若要破体而出。随她怒极一声悲怆嘶吼,眼角含泪登时决堤。她身子猛烈一抖,撕扯着喉咙喊道:“为什么!她答应我会让我体体面面下去见我的孩子!她害死了承祥,为什么连死也不放过他!为什么!”
云杉撕心裂肺的叫喊声回荡在暗房内,不知这般叫喊了多久,她终于气虚力竭闹不出动静来。恰如海面狂狼波涛翻腾后的平静,只见她目光空洞失神,口中沙哑呢喃着:“孩子,额娘对不住你。我的孩子......”
婉媃直直地盯着她,面色回了几分暖意问道:“皇后如此待你,你还要替她隐瞒吗?当日承祥与承庆是如何死的,你心中有数!若非如此,你也无需如此迫害皇后。慧妃死前告诉我,令刑部提前向母亲行刑的旨意也是皇后下旨的,若不是她如此歹毒,母亲断不会早逝!”她上前迫近云杉,令色道:“我想要你一句实话,那日以疠风之症感染皇子构陷于我,这主意究竟是你的,还是皇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