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房内一片死寂,云杉浑浊的呼吸声于此时听来格外刺耳。
她脸颊无声淌过两行清泪,冷冰如玉笑了一声,痴痴问:“有何区别?皇后做与我做,终归是不想见你半点儿好的。我若将这事原本始末告知与你,任你去扳倒皇后,这后宫之中,便再无人可制衡你与懿妃,若是如此,我心中总是不愿的。”
云杉改了自称‘嫔妾’二字,她许久未以‘我’字自称,她是如此在意自己的身份,极力想将自己与旁的宫人区分开来。
可这世上多得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事,有的事过分在意,反而临了了,什么也落不下。
婉媃凝眸向她,色厉道:“我实在不知,为何你至此还是恨毒了我?即便是皇后于你有杀子之仇,你都宁愿留着她制衡我也不愿出首她。”
云杉的身影在烛火映照下越拉越长,几欲化作一条漆黑笔直的线:“我少不更事被卖入钮祜禄府,贴身侍奉在你身侧。我眼见你因着有个好的家室,活得那样体面幸福,我心中是有些许不忿的。最开始我恨得是老天不公,恨得是自己命途多舛,直到后来入宫,直到我初见皇上那一眼,直到我清楚明白眼前这个男人,高高在上,与我云泥之别,爱而不可得的时候。我见他圣宠你,心中便开始生了怨念。”
云杉低声啜泣着,那声音比嚎啕大恸更显绝望:“后来前朝生事,鳌拜倒了,连带着钮祜禄府也受了牵连。老爷被打入死牢,我本以为他无力回天。那时我心中竟有一丝欢喜,我觉得我与你的距离终究是又近了一些。可到头来呢?因着你得了皇上的宠爱,钮祜禄府幸免于难,这便是你的福分。而这福分,从来只有我羡慕的份儿。”
她见婉媃不欲,顿了片刻,冷笑问道:“你知道事事落于人后低人一等是何滋味吗?你知道冬日里三更天起身,烧水煮饭打扫庭院积雪是如何辛苦吗?你知道规行矩步不敢错失分毫日日瞧人眼色是如何卑微吗?你知道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主上犯罪随时牵连自己性命的惶恐吗?”
这一连串不需要作答的问语令婉媃愣在原地,她看着云杉,见她脸上容色狰狞痴癫,眼神疯狂却又氤氲了几分绝望。
“你不知道,你永远也不会知道。”云杉低眸看着婉媃碧蓝色的衣襟,淡淡道:“因为你是钮祜禄家的二小姐,是尊贵无比的皇帝宠妃。”她长叹一口气,整个人虚透了般悬在木板上:“那般惶惶不可终日的生活,我甚至不敢回头多想一刻!我知道,若要改变这样的人生,便必须做得人上人,我不想再做拜人的婢子,我想做被人拜的主子!可做人上人的机会,便只能攀附皇恩。你如何会允许我如此做?”
大瓮漏底处,水滴仍珠落玉盘般低落,在云杉的额顶迸溅出星点水花。
云杉‘嘶’了一声,像是终于感受到了一丝疼痛:“我只能靠着自己,我这前半生顾虑旁人太多了,如今也想体面为自己活一次。”她说着,不以为然冷笑了一声:“可如此,便算真的体面了吗?我知你心中一直疑惑,皇上为何会宠幸我对吗?慧妃留下的蒙古香药可真真儿是好东西,有时男女无情,以香药催之,同样是**。”
香药?
婉媃心中不免为之一颤,难怪那日云杉佯装梦魇哄骗了皇上去她偏殿,皇上竟一去不返。原来是云杉以香药迷惑了他意乱情迷......
只是如此下作手段宫中一早便禁了,为求圣宠无所不用其极,她当真是被名分荣华熏了眼,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可是身为一女子,只能靠着淫邪之物让男子与她发生关系,如此看来,这心思未免有些可悲。
婉媃面色平静如一滩死水盯着云杉,云杉苦笑与她眼神对接,叹道:“皇上临幸我的那一夜,足足在我身上翻云覆雨了两个时辰才意犹未尽睡去。你说,我该欢喜吗?”
婉媃并不理她,她颔首自顾道:“也许吧,若不是他口中一直唤着你的名讳,我自当欢喜!”
听云杉如此说,婉媃心中倒似打翻了五味坛子般不是滋味。
皇上到底心中是在乎她的,即便是因着香药的作用宠幸了曾经背叛过自己的奴婢,口中却仍唤着自己的名字。
有那一瞬间,她心底扬起了层层暖意,可却被云杉猛然一声呵斥惊散:“如今你明白,我为何会狠毒了你吗?”
她倔强地梗着脖子,目光胶在婉媃身上:“你一生下来,便什么都有了。可临了了,我却什么都没有。”
良久的静默,将云杉最后一丝气血消磨殆尽。
她喜怒无常,大悲大恸,令本就虚悬着的一口气越变越微弱。
“我拥有过的一切,都是旁人的施舍,从前在府邸是你施舍我,后来入了宫成了妃嫔,是皇上看在皇嗣的面子上施舍我。我折腾了一场,辛苦这许久,换来了什么?换来了皇上一句,前朝后宫再不得记载我一笔。我便如同那杨了灰,随意散了去。”
“我的孩子呢?玉碟除名是何等奇耻大辱,他步行黄泉路上见了先祖,要如何有颜面启齿?”
“他是见不到先祖了,皇后已经将他挫骨扬灰,他哪里还有那福气和爱新觉罗氏攀扯上关系?”
云杉的声音渐渐弱了下来,婉媃瞧着她苍白的脸色,口中冷道:“这宫中为奴为婢的人数不胜数,若人人都存了你这般心思,岂不天下大乱?”
婉媃面色冷峻而没有温度:“是你自己觉着,荣华富贵大于天,便是真心待你的人,你也可随意将那真心抛了去。临了自己什么也没落下,也是你的命数,怨不得旁人。”
婉媃冷笑数声,背过身去再不瞧她一眼,只略带几分鄙夷道:“常言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可你命数将尽时,却满口都是自己如何可怜,毫无悔过之心。母亲待你如亲如女却被你害死,她不可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