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媃拈指轻抚额发上簪着的鎏金凤簪,眸色阴狠,幽幽道:“你既想保着皇后,我便随了你的心愿,不再追问你些什么。只是他日你身死后,我会将你的骨灰挪去母亲墓地外陪葬,更会求了萨满法师做法,令你生生世世,世世代代皆为母亲身侧侍奉的奴婢。你今生犯下的罪孽,来世有的是时候可以偿还。至于你一心贪恋的荣华与自由,下辈子,你也不会如愿以偿。”
云杉的目光凝在婉媃身上,渐渐失了阴狠炙热的气息,变得冷淡而迷离:“你愿意怎样便怎样,生死之外的事谁又能知?只是若有下辈子,我倒不愿像如今活得这般累了。”
婉媃颔首一笑,回首深深瞟了云杉一眼:“即便你不认,你我终究还是主仆一场,我也不愿见你去的如此没有尊严。”她将目光睇在地上那块一直塞着云杉唇齿的污秽素布,淡淡道:“本宫若是你,便咬舌自尽罢了。临了,终归这条命可以由自己做回主。”
云杉仰着脸,透着幽窄的门缝似是在看着不知名的远处。婉媃眉头轻蹙,决然离去将那扇门死死闭住,更像是绝了云杉最后一丝念想。
“皇上,在您心里,嫔妾又算是什么呢?”
她慢慢摇头,气息幽微喃喃自语:“从前慧妃总说,皇上私心里看重嫔妾,待嫔妾也不似旁的奴婢。这话嫔妾听了欢喜,虽然心中也知那不过是你对婉媃的一片深情,爱屋及乌,可嫔妾终究是不愿去面对的。”
她长叹一声,眸子静静睁着也不眨眼,眼眶坠下不知是瓮中冰水还是热泪的液体,映着暖色的烛火滴滴垂落在地。
这夜静极了,仿若是水滴打在冰凉的地面,都能迸溅出令人心碎的声响。
“嫔妾初见你时,吓得失了方寸,连跪礼也忘了行,就那样痴痴站着。嫔妾心想,您是那样一个气度绝尘的男子,那时的心跳,是嫔妾这一生都不曾有过的。所以,即便是只与您做过两夜夫妻,能得天眷顾留嫔妾一子,嫔妾心底,也是知足的。”
云杉喉头如梗住一般,大口喘着粗气,她目光渐渐浑浊,朦胧中,似见到眼前生了从前的在府邸时的情景。
那时的她与婉媃,是那样稚嫩年轻,谁人心思都是稚子单纯,一心盼着对方好。府邸庭院内的各个角落,她与婉媃一路携手走遍,如今换了这紫禁城,偌大繁华金碧辉煌,可自己走起路来,却总是低着头,倒也记不清自己究竟都去过哪些地方。
她双唇微颤,沉浸在自己眼前幻境中,扬起一记和煦的笑。
宛若少时,自己少不更事时一样,那般纯洁无暇。
“小姐,奴婢这一生,是对不住您的。奴婢心底又哪里不知道您待奴婢的好,怪只怪奴婢心思太重,终究是辜负了您。若早知是如此情形,奴婢一早便不会随您入宫,如此,夫人也有不会因着奴婢的错事,丢了性命。”她双膝微微用力似是想要下跪,可整个人被僵直钉在了木板上,膝盖只能弯曲一半便是极限。
“奴婢这一跪,连着这条命,也一并随了你我昔日的主仆情谊去了。只是,若不是因着你,奴婢的孩子也不会如此凄绝的去了。奴婢心底,到底还是有些恨着您的。”
“承祥......”她倏地一声凄惨叫喊响彻慎刑司,连着屋外栖下的林鸟也被惊的振翅高飞:“我苦命的孩子,你莫怕。你阿玛弃了你,整个爱新觉罗氏弃了你,都无所谓。额娘陪着你,额娘牵着你的手,一路陪着你,再也不丢下你孤零零一人。”
康熙十一年七月十六日,常在云杉咬舌自尽薨于慎刑司。
她的死在一日后才为人发觉,去时人已经凉透了,舌头半截虚晃着挂在口腔里,满身的血污夹带着一股腥臭味,令人闻之作呕。
这日婉媃在宫中得知了云杉的死讯,不知为何,心中非但没有丝毫的快意,反倒似觉有泪汹涌而出。她极力闭目将那泪忍了回去,而后淡淡问了句云蝉:“人都死了,皇后那边怎么说?”
云蝉蹙眉,神情似有些惶恐:“她得罪了皇后又害死了嫡子,皇后岂能轻纵了她?即便是人死了,也命慎刑司的行刑嬷嬷对她行了凌迟①。”
婉媃身子一怔,悠悠叹了口气:“原也是她作孽的厉害。”她静默半晌,又吩咐云蝉道:“你和李印寻几个妥帖的人,悄悄跟着去瞧瞧她被葬在何处,燃了尸首留下骨灰来,寻个风水好些的地方,不立墓碑葬了吧。”
“娘娘心里终究还是想着她的。”
婉媃无奈一笑,嘴角扬起的弧度却瞧着有些苦涩:“她这一辈子也是可怜,虽说做了那么些错事,本宫心中是断不会原谅她的,可人都死了,那些恩怨,便去了吧。云杉所求其实并不多,不过是寻常女子想要的幸福与自由罢了。这一世她颠沛流离未能如愿,盼着她来生能托生一好人家,不求大富大贵,但求别像今生一般苦难就是了。”
云蝉重重颔首应下婉媃的话,婉媃扬眉瞧着她,眉目生慈问道:“你呢,可有什么打算?你一直衷心侍奉在本宫身侧,本宫也想许你一好结果。虽说族制定了,宫人入宫侍奉非死不得出②,可若皇上亲自许你个好前程,也不是不可。”
“娘娘......”云蝉眼角含泪,遽然下跪沉声道:“奴婢不求旁的,唯愿一生侍奉小主身侧。”
婉媃俯身搀她一把,拉着她一并落入暖座:“经着云杉这事,反倒能瞧出你的衷心,即便从小跟在本宫身边的人尚且如此,你的心意实在难得。你放心,你跟着本宫经历了那许多,本宫必不会薄待你。”
这宫中人人都满心里充斥着算计心思,能得云蝉这一婢子,容悦这一姐妹,又有着长姐的扶持,皇上的宠爱,婉媃也算得这宫中有幸之人。
虽说前路遥遥不可知,但眼下能得如此,她心中亦是知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