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凤首宫灯烛火燃尽,光线霎时暗淡了些许。
于此时,皇后苍白如纸的面颊,更显出尘绝世的端然之美。
皇后吃力地将皇上的手按在自己的脸颊上,声音饱含欣喜满足,渐渐弱下去:“玄烨,若有来生,只盼你我皆托生寻常人家。我仍愿守在你身旁,粗茶淡饭,相夫教子......只是下一世,我希望能陪伴你久一些。希望能瞧见,玄烨满头华发,冲着我宛如少时两心相知的少年郎那般,欢喜微笑的......样子.......”
她手再无力握着皇上温然的双掌,似是极不情愿的虚垂下来,静静搭在榻沿上,水葱似的指甲略略泛白,指尖划过皇上明黄色衣摆,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她脸上含着的一缕恬然微笑如胶凝住,一如初入宫与皇上初见时那般。
皇上轻声唤了她闺名两句,却不见皇后有任何回应。
她永远也不会再对皇上,有任何回应了。
皇上将皇后的手放入被衾内,俯身紧紧抱着她,泪若雨落淌在皇后削薄的肩上。
良久,才低声呢喃道:“朕这一生,到底是亏欠了你。你安心,你与朕的孩子,朕一定会善待他,会将这天下最好的事物都倾囊于他。淑嫜,你且放心去吧。”
康熙十三年五月初三,赫舍里皇后于坤宁宫诞育皇子胤礽。
同日,皇后薨逝于坤宁宫,上谥号为仁孝皇后,时年二十一。
仁孝皇后梓宫被破例将停灵之所安在乾清宫,设几筵、丹旐于乾清宫门外之右。
皇上辍朝成服,妃嫔宫人成服皆为哀悼素白之色。
康熙十三年五月初五,仁孝皇后的梓宫挪去了紫禁城的西方。
自那日起,皇上几乎每日亲临梓宫前举哀。
五月初八日,皇上谕礼部曰:“皇后赫舍里氏,作配朕躬,已经十载。上事太皇太后皇太后,克尽诚孝;佐朕内治,尤极敬勤;节俭居身,宽仁逮下;宫闱式化,淑德彰闻。兹于康熙十三年五月初三日崩逝。惓怀懿范,痛悼弥深。宜有称谥,以垂永久。著内阁翰林院会同拟奏,应行典礼,尔部详察以闻。”
同年五月二十七日,皇上亲自将仁孝皇后梓宫送入了巩华城。
皇后梓宫入巩华城一月,皇上着素服至太和门,派遣和硕庄亲王博果铎、和硕康亲王杰书同赍册宝,至巩华城册谥大行皇后。
六月二十八日,以册谥仁孝皇后昭告天下,昭曰:“国家化理,肇起宫闱,阴教敷宣,实资壸德。自古贤后,咸有徽称,昭垂奕世,诚历代之钜典也。皇后赫舍里氏,温惠性成,柔嘉天亶,发祥世胄,正位中宫。佐朕奉事太皇太后、皇太后,克诚克孝;统理内治,维敬维勤;节俭居身,宽仁逮下;徽音茂著,懿范彰闻。兹于康熙十三年五月初三日崩逝,惓淑仪之备美,宜显号以褒扬。爰敕所司,详稽典礼,祗告太庙。六月二十七日,册谥为仁孝皇后礼成。于戏。翟祎在御,难忘十载之芳型;琬琰增辉,永播千秋之令誉。颁示天下,咸使闻知。”
自皇后薨逝以来,皇上已逾两月未入后宫。
皇后的薨逝,宛如泰山崩于顶,倾泄而下压倒在皇上脊梁之上,将他摧残的体无完肤。
因着皇后薨逝,婉媃近来皆着素净衣衫,簪白绢花为饰以表哀思。
虽然知道母亲是因着皇后的暗害早逝,雪绒也是遭皇后瞧不上自己得宠戕害,可如今人死了,自己心底却丝毫也恨不起来。
都是这宫里熬得苦了的可怜人罢了,谁又能记恨谁什么呢?
这一日将晚的夜,皇上只身一人来了长春宫。
婉媃福礼后兀自平身,与皇上同坐暖座之上,烛火映衬下,两人身影重叠在一起,久久相对无言。
皇上眼下乌青,神色倦怠,许是因着许久未休息好的缘故,他面色如同死灰一般难看极了。
婉媃心中不免为之一痛,思忖良久才开口破了寂静道:“如今仁孝皇后的丧仪已毕,胤礽也身强体健,皇上可略宽心些,龙体为重,莫要熬坏了身子。”
皇上极为疲惫抬眸看着婉媃,半晌才长叹一口气沉吟道:“婉儿,皇后去了,如今那坤宁宫中空荡荡的,连星点烛火也不见,朕瞧着,心里总不是滋味。她毕竟是跟在朕身边的老人了,为人又和善恭谨,如此红颜天妒,实在令朕痛心。”
和善恭谨?
婉媃心底只觉可笑,皇后生前又如何与人和善过?
可虽心中如此想,却也不能流于言表半分。
她握住皇上的冰凉的手掌,眼神坚定与皇上眸色相接,劝慰道:“皇后娘娘垂范六宫,她骤然薨逝,咱们也没了主意。皇上您可得振作起来,咱们都依附着皇上,前朝国事也指着您把持,您可断不能神殇伤身。”
皇上似是累极,斜倚在暖座上,面色如冷月般凝住:“如今后宫的事,一味压在了懿妃身上。她性子沉稳,把持得宜,朕也能少费些心思。”他反握婉媃的手,眼中突生一缕柔情:“便是你与容悦陪在朕的身旁,朕心中才稍有安慰。”
婉媃唇齿间淡淡一笑,吐露细微的香气拂在皇上面上:“旁的事嫔妾不知,只愿皇上能早些平复心绪。其实六宫的嫔妃,又有哪一个不是心中记挂着皇上的呢?且看皇上对皇后娘娘的追思,便知皇上是情深之人。情深必不得天所负,皇后娘娘早薨,便是于天上,也愿见皇上日日欢喜顺遂。若总愁苦个脸,可不要叫娘娘见了去平添伤怀?”
“婉儿所言极是。”皇上用力握了握婉媃的手:“朕私心里想着,淑嫜拼了一条命为朕诞育嫡子,朕必得感念她这份情谊。如今胤礽年幼,朕打算过些时日,便立他为太子。”
婉媃心中一惊,可面色仍如常颔首笑着。
如今胤礽不过足月婴孩,皇上便动了立太子的心思,果然中宫嫡出的孩子,是与旁人不同的。
她与长姐入宫数年不得一子,如今太子之位已然定下,二人的肚子还迟迟未有动静。
虽说皇恩是后宫嫔妃在宫中的倚靠,可皇恩延绵再盛也总会有断绝的一日,若想岁岁无忧,必得如荣贵人一般子嗣不断,才可稍安心些。
她痴想着,不自觉抚了自己小腹一把,向皇上道:“皇上如此,想来皇后娘娘在天之灵,也可安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