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凄冷的凉风不知从何处透来,凤鸣宫灯内烛影摇曳闪烁,空气宛若死潭一般寂静,好似欲冷凝冰,要将周遭的一切都生生冻住。
皇后搭了皇上的手一把,轻轻按了按,摇头道:“皇上,臣妾无事。”
皇上抬手拭了把泪,重重点头:“你无事,朕不会让你有事!”
皇后脸上的笑意如泼墨洒在宣纸之上,是那样的纯然无牵。她偏转过头来,瞧着一旁候着的懿妃三人,眸中闪过一丝如往常无异的不屑,口中轻轻唤道:“本宫与皇上有些体己话要说,你们......便退下吧。”
懿妃退了两步,携婉媃与容悦跪地,向皇后行三跪九叩大礼。
待礼成后,三人才与清月和乳母一并退离寝殿。
皇后苦笑摇头,幽微叹了一句:“懿妃与臣妾相伴数年,久未行过如此大礼。如今这一拜,算是送了臣妾最后一程。”
皇上抚摸着皇后散落的额发,柔声劝慰道:“淑嫜,别说这样的晦气话,你会好起来的。”
皇后短叹一口气,像是将积攒在心中多年的隐忍委屈全数吐了出来。她因着难产力竭,气息愈发微弱,但却眼中满含柔情看向皇上,无谓笑道:“皇上,臣妾自己的身子,自己心中有数。我知道,我这条命,要去寻承祜了......”她眸中含了晶莹泪花:“丢下他一个人,为母者又如何能放心的下?”
这是皇后位主中宫以来,头一次不称自己未本宫或是臣妾,这一声我,像是放下了许多身外事,如今不过寻常人家的妻子与丈夫叙话,也不顾那许多规矩礼仪:“好在我,到底是为皇上诞下了一名平安健康的阿哥。如此,我这一生,再没有遗憾了。”
皇上再忍不住自己的情绪,垂泪不已:“淑嫜,你这一生为了朕,为了大清,付出的实在是太多。”
皇后表情明显一滞,半晌含笑道:“皇上这般说,臣妾心中是应该欢喜的。可是,臣妾为着的,从始至终也只有皇上的情谊罢了。臣妾这个中宫凤位,像极了从旁人手中抢下来的至宝,若不是为着前朝的动荡,太皇太后无论如何,也不会让臣妾当上大清的皇后。臣妾在这后位上如坐针毡,本不该属于臣妾的东西骤然到了臣妾手中,倒不如从未让臣妾拥有过罢了。臣妾惶恐极了,生怕这荣宠哪一日便随风散了去,再寻不得踪影。”
皇后因着失血过多,面色愈发苍白。
皇上轻轻摇一摇头,眼中带着万分不忍劝道:“淑嫜贤良淑德,这大清皇后于你受之无愧。”
“若臣妾并无皇上心中所想那般贤良淑德,皇上可会厌弃臣妾?”
皇上凝视着皇后摇首不语,皇后目光如蒙了一层晨雾,轻轻扫在自己手腕上的那副暖玉镂空的手钏,追思道:“这是从前臣妾初见皇上时,皇上赏赐给臣妾的物什。虽算不上名贵,可臣妾日日带着。即便是后来封了皇后,享尽了荣宠,这份初心,臣妾也不愿丢了去。臣妾没有懿妃倾国倾城的容貌,没有婉嫔机敏聪慧的才情,便是连娴嫔柔顺似水的性子也比不上,承蒙皇上错爱这许多年,臣妾心中有愧。”
皇上沉默片刻,静静道:“你与旁人不同,旁人再如何好,在朕心中也仅是烛火之光,而你是朕心中的皓月,是朕明媒正娶,共饮合衾酒的嫡妻,是爱新觉罗氏的皇后,是大清朝的国母。朕前朝安定,赫舍里氏一族出了不少力,后宫这些年井井有条,也是你治理有方,为朕省了许多心力。”
他说着,攥着皇后的手,抚摸着其上佩着的暖玉手钏:“即便你有错处,你在朕心中的地位,也无人可以比拟。”
“皇上知道了?”皇后深吸一口气,露出一记如释重负的笑:“臣妾陪伴皇上近十载,为着后位殚精竭虑,为着荣宠思虑良多,到头来看似什么都有了,其实什么也占不全。臣妾怀着这一胎,因着钦天监所言那番话,心中实在怕极了。臣妾怕自己如同荣贵人一般,诞育皇子不足一日便早殇,更怕自己这一胎是位公主,令得皇上白欢喜一场。所幸,如今也算全了皇上的念想,全了臣妾这一生的执念。若是有什么报应,便冲着臣妾来,只要皇上与孩子安康,臣妾再无甚畏惧。”
皇后下.体不断涌出温热的血水,于此时半张床榻已被染红。皇上明黄色的朝服,下摆也被尽染成一片殷红血色。
他仍握着皇后的手,只是那手的温度逐渐冰冷,眼中的光芒也逐渐暗淡,犹如殿内正燃着的那几炷安息香,一点点于火光中消耗下去,直至成为死灰,无力跌落在香炉内。
“你没有错处,朕私心里明白,许多事,你是奉了皇祖母的旨意去做。前朝与后宫本就是牵一发而动全身,连着朕,也从昔日懵懂无知的少年,成为如今杀伐决断的君王。朕又怎能期盼你还如初入宫时一般不谙世事呢?”
他俯身,在皇后额头浅吻一记,有盈盈热泪顺着他清晰分明的下颌线流淌在皇后冰凉面颊上。
皇后顿觉一股暖意自心底涌出,噙泪笑道:“皇上,还记得你我成婚那日,礼部的臣子与教导嬷嬷从旁指导着你我全了婚嫁之礼。那时臣妾问过您一句话,您还记得吗?”
皇上颔首,眼底尽是血丝,整个人瞧着憔悴伤怀异常:“那日你问,‘缘何我要叫你皇上不能叫你姓名,如此向天盟誓,那老天爷如何能知晓你是谁’。你说的话,朕一字一句,都记着。”
皇后身子愈发疲倦,眼眸之中更多了一份空洞与希翼。
她望着床榻边半垂着的月影纱,一滴清泪黯然垂落:“那日嬷嬷训诫了臣妾,说您是天子,自然与寻常人家不同。如今,臣妾想同皇上全了那礼数,便只当自己是寻常人家的妇人,嫁与皇上,如此可好?”
皇上轻轻颔首,面露暖笑温柔道:“爱新觉罗玄烨,今日与赫舍里淑嫜共结连理,愿岁岁年年常相伴,情爱缱绻两不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