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九月,宫中翠菊齐放,内务府新植的地被月季也在御花园内点了一片夕阳赤红之色,日暮吹起的微风卷着花香,也添了些许寒意。
自那日皇后训斥了马佳常在后,她行径略有收敛,见了旁的位份在她之上的嫔妃也恭敬不少。
容悦日日盯着她于宫中跪诵《女则》,赶着月末大阿哥承瑞满岁契机,皇后发了善心撤了对她的责罚。
李答应怀胎已满四月,太医来报说是胎气稳固,眼瞧着外头气温降了下来,她也拾起了规矩,每日与婉媃结伴一并入坤宁宫向皇后请安。
许是有着马佳常在立在那做例子,她倒知收敛,对皇后礼待有佳,怀着身孕跪礼也照行,又巧舌如簧,哄得皇后欣喜。
再十日便是大阿哥承瑞满岁的日子,内务府与造办处赶着上月末便开始忙活着,皇上与太皇太后更是钦定了承瑞寿辰赐乾清宫行家宴。
乾清宫除却是皇上寝殿,亦是历来除夕佳节,皇上万寿节,太皇太后与皇后生辰,亦或是皇子公主成婚时举宫庭家宴之所。
仅皇子满岁便要在此设宴,于族制上还是头一遭。
皇上此举,不单是重视这个贵子,同时也是给了她生母马佳常在一份殊荣。
满宫里都议论着,皇上许是要晋了马佳常在贵人的位份也未可知。
转眼婉媃入宫已两月之久,可仍未被皇上翻过牌子。
新晋嫔妃中,容悦最是得宠,郭络罗答应也讨了皇上欢心,侍寝过三次,被晋了常在的位份。
今日晨起请安,闻听皇后提及前朝之上鳌拜又驳了皇上的面子,肆无忌惮联合党羽弹劾军机重臣,连带惹得太皇太后亦跟着动了怒。
皇后言语虽未提及懿妃与婉媃,但目光始终滞留在二人身上。
想来也知,自婉媃入宫后,皇上除却未召她侍寝,更是连懿妃所居翊坤宫的宫门也未入过。
若说这无宠之事与前朝动荡无关也是妄言,懿妃本就愁苦的面色更添忧虑,以前总是慧嫔陪在身旁,好在如今多了婉媃与容悦作伴相陪,这日子才显得好过些。
容悦虽是圣宠在身,可性子极温和,深得懿妃喜爱。
四人常相伴游于御花园赏景,旁人私下只道议论懿妃为争宠竟与位份比她低的容悦示好,这话传到众人耳中,也只当是个笑话,听过便罢了。
傍晚乌云蔽日,空气沉闷,想着晚间应是要落了雷雨,婉媃便送了懿妃与慧嫔回宫,又与容悦结伴在自己宫中用了晚膳,早早歇下。
云杉与霜若伺候她更衣梳洗,婉媃换了寝衣逗了会在宫中养尊处优了数月越发慵懒的雪绒,不到戌时来了困意,上榻入眠。
也不知沉睡多久,忽闻屋外一阵惊雷声起,吓的婉媃从梦中惊醒。
屋外,云杉闻听婉媃叫喊声,忙持着夜烛入内询问其何事。
见婉媃面色微白惊魂未定,燃点了屋内烛火,又倒了一盏温水递给她:“小主打小便怕这雷雨天,瞧这一头汗,先饮些温水定定神。”说着,云杉从袖间取出丝帕,轻拭婉媃额间汗水。
婉媃斜倚床柱,手中持着茶盏轻轻摇晃,开口问道:“现下什么时辰?”
“亥时方过,入了子时,小主饮了水,早些安置吧,奴婢在旁伺候着,您也安心些。”
正说着话,雪绒一个跃身从紫檀桌上跳下了地,‘喵’叫几声蹑脚移到云杉身旁,眯着眼用脖子蹭着云杉。
云杉一笑,俯身将它抱起:“这蹄子机灵,见小主醒了,巴巴儿的要来向您问安呢。”
婉媃从云杉怀中抱过雪绒,雪绒安静卧在她怀中,一双雪白爪子轻轻踩捏着婉媃的臂膀。
二人被猫儿这举动逗的直乐,忽地,一旁楠木柜发出沉闷声响,似是何物坠落击打在了木头上。
云杉开了柜瞧,见是竖收在内的瑶琴横倒了下来,她掀开琴布,见琴身完好才安下心:“小福子最是个粗心的,交代了数次这琴得横着摆好,莫要伤了这上好的桐木,他偏是不听。”
“小福子家里出了丧事,这几日心里伤感,出些错漏也是难免。”
婉媃放下茶盏,又赶了雪绒下地,起身来到柜前轻抚琴面:“左右这琴也无事,你明日就莫要教训他了罢。”
“小主慈心,待他们人人都好,可奴婢却瞧着,怕是有人生了不该生的心思。”云杉嘟着个嘴,模样像极了受足委屈的孩童:“前儿个我见殿里香料用尽了,着了暮雪去内务府取些。谁料她竟躲在小厨房躲懒,还说小主无宠,即便去了内务府也少不了要瞧人脸色,给自己找不痛快。后来还是霜若姑姑训斥了她,她才拉着个脸不情愿的去取了来。”
婉媃取出瑶琴,命云杉搭把手,二人和着将琴抬到寝室紫檀桌上置着。
她取了干净丝帕,拭着琴弦上的细灰,温婉向云杉言:“宫里侍奉,主子的荣宠与下人的脸面是脱不了干系的。”
她又笑笑,自嘲:“总归皇上不待见我,他们躲懒些也是常情,我只当瞧不见就是了。明日你去问问,若谁寻了好的差事,便只管去,我哪里用得着那么些人伺候。”
云杉见婉媃端坐瑶琴前,双手搭在琴弦上,开口问曰:“夜深了,小主怎还有闲心弹琴。”
“无妨,偏殿离的远些,李答应与董答应这个时辰都睡得沉,惊扰不了。”婉媃拨动琴弦,古琴所发之声清如溅玉,颤若龙吟,云杉听得入神,连雪绒亦为之倾倒,依偎在婉媃足边。
一曲落,悠然静远,云杉笑问婉媃此曲为何,答曰《凤求凰》。①
“小主琴音精妙,只这曲子倒显得有些伤感。”云杉话落,却见寝殿门上挂帘被人撩了去,入内人身着一袭明黄色长袍,面上针脚极好的绣着沧海龙腾的图案,腰上系了明黄色嵌暖玉的带子,龙袍下摆斜向排列极多弯曲线条,线条之上,湖蓝针线密织翻滚波浪,临近波浪,又嵌了山石宝物。
婉媃余光扫着服饰,便知来者是皇上。
她心中一惊,忙从椅子上抽身,跪地行礼请安道:“嫔妾贵人钮祜禄氏恭请皇上圣安,皇上万福金安。”
她言落,见一旁云杉痴望着皇上,丢了魂似的就这么傻站着,于是低声慌乱喊了云杉的名讳,这才让她回了神,‘噗通’一声跪地,身子低伏着地言:“奴婢冒失,请皇上恕罪。”
皇上瞧了她二人一眼,浅笑,抬手令其平身,缓步朝着桌上所置瑶琴行去。
婉媃只待皇上从自己身旁走过,才敢缓缓起了身子。
她局促不安,双手交替不住揉搓着衣摆,又忍不住好奇,探首望向皇上。
皇上侧身对着她,眉毛浓密稍稍向上扬起却不杂乱,朝露般的眸子清澈有神,乌黑卷曲的睫毛在烛光照应下投了影子在英挺的鼻梁上,薄唇颜色鲜红,下颌微微前倾。
婉媃瞧的出神,原只听闻皇上俊朗,却不想眉宇间还透着这般君临天下的王者气势。
于此时,皇上轻抚琴弦,偏转头来,双眸闪着如日头般闪耀的曦光,冲婉媃爽朗一笑。
“你硬着个脖子,是在打量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