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悦的转醒是在药性发了的第二日晚间。
因着她周身冰凉,莲心吩咐宫人提早去内务府取了炭盆来供在容悦寝殿内。
四周的火炭噼啪作响燃的极烈,令这初入秋的天顺然转为三春暖。
莲心伺候在容悦榻前,满眼是泪瞧着唇齿仍在微微发抖的容悦。
从前自己本是粗使的奴婢,家中惊变父母双逝拿不出钱银来敛葬,全是因着年幼的容悦瞧她可怜,才求了阿玛与额娘赐下容悦一大笔钱银了却双亲后事。
自那之后,莲心便一直跟在容悦身旁。
在她眼中,小姐一直是端庄得体,知书达理的名门毓秀,人又出落得漂亮,自幼便受万众瞩目,更是佟府的掌上明珠。
后来入了宫,独她一人被皇上赐了封号,还册封为嫔,这般极大的殊荣,莲心更是打心底里替容悦欢喜。
可如今一晃入宫六载有余,眼前这个躺在榻上,面色雪白,身形削弱之人,倒要自己多看一眼,都会有泪从心尖儿上泛出来。
几次三番的毒害,已然将容悦摧残的遍体鳞伤,人常说主仆一心,莲心如今只恨自己护不得容悦半分周全,更因着琳兰的死坐实了这事与婉媃脱不开干系,而狠毒了婉媃。
她泪水潸潸而落,忽而见容悦眼皮轻缓跳动了几下,忙拭去了泪渍,轻轻晃了晃她冰凉的身子:“娘娘,娘娘您醒了?”
容悦并未抬眼,只是口中极微弱的声音叹着:“冷,好冷......”
彼时容悦身上已经塌了两床入冬所用的被衾,闻听她此说,莲心手忙角落从柜中又取了一鹅羽棉被轻缓盖在容悦身上,摩挲着她的薄肩柔声问道:“娘娘可好些?”
容悦徐徐抬眼,她身子似还不能活动自如,但见眼前侍奉着自己的人是莲心,不觉有些疑惑。
自己明明是被抬去了乾清宫侍寝的,怎一觉醒身,却回了自己宫中?
“怎是你?皇上呢?”
莲心明确分辨出容悦眼底的惊恐之色,她虽身上寒凉可却不住发着虚汗,汗水粘着发梢油腻贴在两鬓和额头。莲心强忍泪水倒灌入胸口,定了定神,缓缓道:“娘娘,皇上今日来瞧了您两趟,天色晚些才回乾清宫歇下。”
容悦被莲心这话说得一头雾水,她瞳孔遽然放大,皲裂而惨白的双唇不觉颤抖问道:“我本是在乾清宫侍寝,何以会回了自己宫里?你说皇上来瞧了我两次,他......”正说着,容悦身子打了个哆嗦,将被衾自顾掖紧一些:“屋外变天了么?怎这样冷?”
莲心见容悦如此,登时再忍不住心中苦楚。她掩面而泣,口中呜咽说道:“娘娘遭了婉嫔暗害,这些日子里饮下去的坐胎药,皆被参入了会引人疯魔的草药。那日您在乾清宫发了疯症,险些......”
她说着止了声,不敢再讲下去。反倒容悦眉头紧蹙,极力回想着那日之事。
不多时,她忽而神色惊恐,双手从被衾中抬出一把抓住莲心的肩膀尖着嗓子道:“我伤着皇上了!是么?我是不是伤着皇上了!?我将那银簪子刺入皇上臂膀!我......”她倏然收手,用力拍打着自己的额头:“我.......不,那定不是我!我怎会如此?”
莲心俯身紧紧抱住容悦,生怕她一时激动做出什么傻事来:“娘娘,这事儿不怨您,皇上龙体无大恙,也没有责怪您的意思。若说要怪,只怪贱人婉嫔心思歹毒!若不是她,娘娘何至于此?”
不知过了多久,容悦闹累了,这才静静侧躺在榻上,任泪水肆意流淌。
自己竟亲手行刺了大清的帝君,行刺了自己的丈夫?
容悦依稀记得当日自己疯魔模样,便是粗想,也觉后怕。
论荣宠,她本就比不上婉媃。
皇上有幸垂怜她,也只是在婉媃怀有身孕不得侍寝之后。
可如今自己却闹出这样的错事,往后的日子,皇上如何还敢与自己亲近?
容悦如此想着,只觉从五脏六腑中涌出的镇痛与身上的不适如刀绞一般刺痛着她每一寸肌肤,当真是痛不欲生!
莲心从旁一直劝着她,她一双明亮眸子落了太多的泪,似是枯槁一般黯淡无光:“你方才说,日日饮的坐胎药里面掺了脏东西?”
莲心重重颔首,恨恨道:“奴婢一早便提醒过娘娘,要您提防着钮祜禄氏,您偏是不听!如今闹出这样的事,娘娘您......”
容悦沉沉叹了口口气,轻声打断了莲心的话:“我不信婉儿会如此。”
“娘娘!”莲心这一声唤带了几分怒意:“这事儿昭然若揭,连日日给您送药的贱婢琳兰都已认下!皇上雷厉风行处死了她,如今尸身都被裹了草席丢去乱葬岗,这事还能有假?”
容悦紧紧握着胸口,此刻的她,便是连呼吸都隐隐作痛。
她望着嫣红色的榻顶,眼底闪过一丝疑色:“旁人要害我,我会信,可是婉儿她为何要如此?她有着身孕,有着荣宠,有着即将被侧为继后的长姐,她害我做甚?不会有这样的事儿!”
莲心紧紧握住容悦的手臂,沉声道:“娘娘,您清醒一些!如今这事态,您还瞧不真切吗?后位虚悬,人人都动了心思。于这后宫之中,阻着懿妃成为继后最大的阻碍便是您。婉嫔究竟是与她一母同胞的长姐亲,还是与您这儿野路子金兰情谊匪浅,还需奴婢多嘴?”
容悦无声啜泣,小腹更是一阵阵如针扎的痛楚:“那药,怕是还能伤着我的身子吧?”
莲心满面厉色转而化作一缕忧愁,她不再言语,甚至不敢与容悦焦灼的目光对上。
容悦闭眸,两行清泪顺着眼尾流淌,滴落在枕上。
她含着满腔委屈,声音嘶哑吐出一口浊气:“罢了,你下去吧。”
“娘娘,您放心,傅太医讲了,您这身子好好调理着,总还会有......”
“退下!”容悦这一声撕心裂肺的绝望嘶吼,令莲心登时愣住。
她从未见过容悦如此,如今的她身子里虽早已没了博落迴的药性在,但却因着悲极,再难控制自己的情绪。
屋外旋而起风,淅淅沥沥的雨水,就这般毫无征兆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