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媃再度从沉睡中惊醒过来时,已是天将明时分。
彼时殿内,云蝉正跪地伏在她床头,而霜若则挪了个木椅坐在门前,背倚着门缝斜着身子入眠。
婉媃明白,她二人是怕自己夜半醒来,又不知要做出什么疯魔事来放心不下,才会如此寸步不离守在自己身旁。
“琳兰,屋外起风了,你去给主儿取件衣服披着。”
云蝉口中呢喃着梦话,她白皙的脸上挂着两行清泪干去的痕迹,自琳兰入长春宫以来,她二人同吃同住,情谊匪浅,如今琳兰骤然获罪离世,想来云蝉心中比之自己更为不好受。
获罪?
婉媃苦笑,眸色暗淡望向窗外将白的天。
琳兰何罪之有?可怜她一心为着自己,到头来却连死后的体面也留不全。
她忆起那日皇上下令赐白绫时的神情,不觉浑身寒凛。
便是卑贱的宫女,也总是一条人命。可这人命在君王眼中,竟是这般贱如草芥?
哪怕明知她与琳兰是为人构陷,明知琳兰是忠心护主的奴才,明知琳兰是为着不愿皇帝与仁宪太后再生龃龉为难自己,还是决意要如此决绝处置?
或许这便是帝王家的杀伐决断吧。
有时一条人命,比之紫禁城漫天飞舞的老鸦还不如。
婉媃越来越深锁的两道弯眉遽然松弛,可双手却渐渐握拳。
良久,她长舒一口气,心中虽是苦极,却再流不出一滴泪来。
绝不能让琳兰如此含冤赴死,这幕后屡次加害她与容悦之人,她必不容她。
胃里泛起了一阵恶心,不知是恶心背后歹毒心思之人,还是寻常孕吐,婉媃急忙侧身伏在榻旁剧烈干呕着,这动静惊得云蝉与霜若近乎同时醒身,齐齐伺候在她身旁。
霜若取来了薄荷制成的香囊放于婉媃鼻尖让她嗅着解腻,云蝉则替她轻轻拍打着后背,口中关切道:“娘娘,您如今腹中怀着龙嗣,可得照顾好自己的身子。若再神殇伤了自己,可是平白折了琳兰一条命去。”
霜若听了这话暗觉不妥,手底下动作极隐秘拍了拍云蝉,旋而一转话锋道:“小厨房的清粥一直温着,娘娘一日未进食,先用一些吧。”
近乎一刻钟的干呕,令婉媃顿觉身子被掏空。她无力平躺在榻上,虚着一口气问道:“容悦如何,醒了吗?”
霜若颔首道:“知道娘娘惦记,李印一直盯着承乾宫的动向。娴妃娘娘昨日夜里已经转醒,只是闻听自己遭人毒害,不免伤心。”
婉媃睇着霜若,见她答话支支吾吾,便问:“姐姐可信是我所为?”
霜若目光闪烁,强硬挤出一丝笑意:“娘娘与娴妃有着多年的情分,她自是不会信那些流言蜚语。”
“流言蜚语?”婉媃无奈冷笑:“本宫倒忘了,昏睡了这么两日,如今琳兰被皇上处死,宫中还不知要如何传着本宫心思歹毒。”
正说着话,一阵隐痛由着婉媃小腹传来,她轻轻按着小腹减缓痛楚,待着痛毕,更有难忍的凉滑感侵袭而来。
云蝉见婉媃神色不豫,眉头紧锁额生虚汗,忙问道:“娘娘这是怎么了。”
霜若毕竟是这宫中的老人了,见婉媃如此症状,暗觉糟糕。
她轻缓将被衾掀起一脚,又撩开了婉媃的寝衣,果然,雪白的寝衣之上,赫然沾着少量的血迹。
云蝉惊慌失神,脸色也吓得煞白:“怎会有血?”
婉媃听了云蝉这话,一把将被衾掀开,半仰着身子朝胯间探去,在瞧见还未凝透的血迹时,她反而出乎众人意料,并未慌乱惊恐,只是怔怔望着,一言不发。
霜若连忙催促着云蝉去请太医来,而后口中不住劝慰着婉媃,并为她更替了污衣:“还好,出血不多,娘娘安心,太医很快就来了。”
昨夜太医院正巧是白长卿当值,晨起宫门启了钥他方要离宫时,但见云蝉神色慌张入了太医院,俯他耳畔言语了几句,便旋即提着药箱赶往长春宫。
入宫时,正瞧见婉媃面色青白虚靠在榻上,他顾不得请安便问:“娘娘面色怎地如此差?”
婉媃并不回话,只将袖子向上翻起一节,将手搭在榻沿儿上。
白长卿扑了一条淡黄色的素布在婉媃手腕上,手指轻轻落在其上,他指尖的温热与婉媃脉息的跳动融如一体。窗外有细微风吹过,不偏不倚正撞在一盏即将燃尽的宫灯上,倏然将其灭去。
白长卿探脉许久,面色也愈发严峻。
良久,他收手蹙眉,婉媃似瞧出了不妥,于是吩咐云蝉与霜若暂避殿外侍奉。
“可是本宫的胎有不妥?”
白长卿眼底尽是无奈与惋惜,他微叹犹如徐凤,沉声道:“娘娘这一胎本就得的不是时候,体内麝香残余方清,母体还虚着,骤然得子本已不易。虽说胎气弱些,细心调理着也可保无虞。奈何娘娘心气躁动,大悲大怆,五内郁结不散,如此,致胎气大损。”
“你与本宫相识数载,无谓卖关子。”婉媃下意识护住自己的小腹,神色凄然道:“咬文嚼字的事儿本宫听不懂,你只需告诉本宫,本宫这一胎,能否平安诞下?”
白长卿沉吟片刻,拱手一揖道:“娘娘宫体出血,已有小产的迹象,幸得龙胎生命力强盛,并未受到致命的影响。王焘所著《外台秘药》有录,‘有胶艾汤一味,主治孕者妊娠负伤,宫腹凉滑,胎动不安或崩漏之症。’此药方本只有阿胶与艾叶两味,娘娘如今情形,微臣会酌情再加些川芎、当归、芍药、干地黄与甘草辅之,每日煎服两次,不出两月便可固本保胎。”
这话落,他似还有忧虑,又道:“微臣尽可一试,可外用内服汤药总归是小巧,这事儿是依着娘娘的心病,您总得放宽了心,不理那些闲言碎语才是。”
菱窗下秋色盎然,庭院初黄若灿金极为耀眼,婉媃一时觉得眼中含了半分苦涩,旋而将目光挪回殿中。
她默然颔首,兀自苦笑道:“连白太医都听闻了那些流言,看来这事,当真是传得热闹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