鸾鸣承恩轿内甜柚香味满溢,座上垫了极软和的鹅羽软垫,上以红布绣着金线牡丹,婉媃用手轻轻按在垫面儿上,软垫即刻陷了浅凹。
轿子行的极稳,若不是轿外晃动的银铃声清脆悦耳,婉媃怕难察觉自己是否还行在路上。
她掀开轿帘,望着沿路景象。
从前只在宫中步行着踏过夜色,却不知坐在这轿上被人侍奉着,却是另一番景象。
冗长的甬道,红墙黄瓦一路蔓延瞧不见边儿。旁偶有宫人贴墙根过路,见轿过皆跪地礼拜,低垂眉眼不敢正视。
未几时,轿夫于甬道上缓了脚步,齐齐转身跨过门槛,又听领队太监挥了净鞭道了声‘吉’,为尾太监道了声‘顺’。
婉媃抬眼,见匾上书着‘龙兴门’三个工整大字。
乾清门是皇上每日上朝御门听政的地界儿,嫔妃侍寝,鸾鸣承恩轿是不得从正门入的。
延禧宫处东六宫,自是要从乾清宫东侧的龙兴门入内。
婉媃透着轿窗瞧见三名嬷嬷带着三名宫女迎至轿前,领队太监肃声道‘落’,承恩轿应声着地。
为首的嬷嬷堆着笑冲轿窗望了一眼,呼声道:“贵人小主有福,奴婢伺候小主看妆沐浴。”
说着,轿门启,嬷嬷宫女一簇而上迎着婉媃落了轿,搀着她向昭仁殿内行去。
婉媃仓促打量,昭仁殿仍是常见的单檐歇山顶,上覆黄琉璃瓦。
面阔三间,中明间辟门,次间槛窗,皆雕龙纹。
嬷嬷撩偏殿门帘,侍奉婉媃入内。
其内烟雾缭绕,正中置沐盆,盆中撒香花瓣,又灌了牛乳入内,清香怡人。
沐盆后立一黄梨木单架,架上依次摆放雪白方巾十六条。
婉媃瞧着稀罕,又见一宫女上前,先在一旁的沐手盆中净了手,后拈指探入沐盆中,须臾道了句‘可’。
音落,嬷嬷们便娴熟解了婉媃领口,婉媃一怔,不住向后退了两步。
嬷嬷见她面臊害羞,笑语:“小主初次侍寝,许多事教导嬷嬷虽提点过,但头次总是紧张。”嬷嬷扬手向沐盆,又指了指沐盆后垂着珠帘的妆室道:“小主得先沐浴上妆,再由敬事房太监裹着被抬了去乾清宫侍奉皇上,您宽心,奴婢打从先朝就侍奉后宫各小主,最懂皇上心意。”
婉媃心中抵触,从前府邸沐浴,只云杉一人伺候,如今乍然要在这么些人面前褪衣赤身,多少有那么些别扭。
可紫禁城的规矩逾越不得,她只能硬着头皮由着嬷嬷们侍奉。
沐浴后嬷嬷们退下,宫女以茉莉香粉扑满她周身,而后取一条淡粉色大氅披在她身上,搀扶着她入了妆台。
婉媃端坐妆台前,由着宫女们在她娇嫩的脸上傅粉施朱。
她轻闭眸子,原先倒还不怎紧张,现下这阵仗起来了,自己心里却生了忐忑。
“奴婢侍奉过那么些个小主,偏您的五官最俊。”一宫女见婉媃神色紧张,开腔夸赞欲让她宽心:“奴婢为您多扑些蜜粉,一会儿面圣皇上一准更欢喜了。”
听了这话,婉媃缓缓睁目,见铜镜中自己面上脂粉厚重,双颊打了极重的胭脂,眉形也强行从柳叶眉改成了远山黛。
她蹙眉,抬手命宫女停了动作:“这般面圣可是要与皇上唱花鼓吗?”
“小主,旁人侍寝都是这般梳妆的,皇上喜欢。”
“这人人经了你们的手便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烛火一熄皇上哪里还认得谁是谁?”婉媃随手取了方巾,也不顾宫女劝阻将脸上妆容抹了去,而后冲众人扬一扬脸,吩咐她们出去伺候。
婉媃下手极轻,只着素妆便撂了粉黛,忽又闻殿外传来太监呼声:“皇上有命,婉贵人留宿乾清宫,可着寝衣入内,不必净外身了。”
那人话落,婉媃隔着垂帘,却听宫女唏嘘议论声四起。
留宿乾清宫,此话其中深意婉媃怎会不知?
妃位以下侍寝,皆是由鸾鸣承恩轿来接,东六宫入乾清宫东小殿昭仁殿,西六宫入西小殿鸿德殿,沐浴打扮后需得一丝不挂再裹着御被让太监抬去乾清宫。
侍寝之后,仍要被裹着抬出,于配殿更衣再被抬回自己宫内。
这留宿乾清宫,于后妃来说是无上荣宠。
婉媃与皇上只一面之缘,莫说旁人诧异,就是婉媃自己也摸头不着。
虽也欣喜,可心中更暗自愁虑,今日侍寝必引合宫上下瞩目,现又得此殊荣,还不知要引了多少人艳羡。
宫女取了百合娇开绕青竹纹绣的云锦寝衣为婉媃更上,嘴里多奉承言说她好福气,婉媃倩笑不语,更好寝衣便被太监裹着御被抬去了乾清宫。
御被将婉媃裹得严实,其上沉香气味萦绕她口鼻,闻着令人沉静安心。
那日延禧宫初见皇上,自己推脱畏缩原以为是惹了皇上不悦,可不想人人皆盼的喜事,竟这般冷不丁的落在了自己头上。
遏必隆遣她入宫,为的便是让她越过懿妃去,在宫里博得圣上宠爱,好巩固钮祜禄氏在朝中的地位。
又忆起入宫前对舒舒觉罗氏的那番慷慨陈词,直言要做得帝王宠妃,保母亲一世荣华。
如今这一切横在眼前,她却反倒觉得如梦般不真切。
若非得讨个缘由,大抵是比着懿妃的例子,心有余悸罢。
婉媃长舒一口气,见抬着她的太监脚步慢了下来,偷摸着掀开御被一脚向外望着。
却是已入了乾清宫寝殿内,殿内满铺金砖,房梁龙柱彩绘九龙绕日图案,桌上器皿皆用金银,婉媃来不及细看,已被太监置在了床上。
“小主,眼下皇上正在正殿批阅奏折,还得烦请您稍候片刻。”
婉媃低声回了句‘知道了’,太监们便躬着身子正对床榻,背对寝殿正门退了出去。
约莫过了一刻钟,闻听外面无甚动静,婉媃这才一把掀开了御被喘了几口粗气。
她起身半卧在床上,呢喃自语:“也不知这些个繁琐规矩是何人想来的,倒教人闷坏了去。”
她环顾偌大寝殿,榻前左右各立一鹤立云中的鎏金烛台,烛台上罩紫金花浣纱灯罩,衬的烛光更亮眼些。
近榻三尺,一对玄武异兽口舌微张,肚内燃了安神香,淡薄青烟徐徐而出。
顺眼望去,黄花梨制的圆桌成色极佳,上搁着三金盘三银盘,盘内各放了花生、莲子、红枣、桂圆、莲藕与石榴几样,寓意多子。
桌腿上雕着的连理枝缠结图案更是栩栩如生。
婉媃只瞧了一眼,便面颊绯然,低垂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