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容悦用了晚膳独独倚在殿内暖座上痴望窗外,不多时莲心捧了一盘莲藕糯米糕入内,动作轻缓放在伏案上:“小主,这是偏殿荣贵人小厨房新添的糕点,方才送了些来,您要尝尝吗?”
见容悦目光空洞并不理会她,莲心复提高了声调唤了她一声,她这才倏而一怔,转眸向她:“无甚胃口,拿下去吧。”
“小主今日从阿哥所回来,便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可有何心事?”
容悦低眉摇头,浅笑道:“也没什么,我且问你,若我这身子当真不能生养,养了旁人的孩子在身旁打发时日可好?”
莲心遽然想到,如今大阿哥胤缇已近四岁,是该挪出阿哥所养在东西六宫的时候了。
奈何容悦位份低微,比之玉汶还要不如,如何又能养了她的孩子?
“好是好,可是这事儿总得皇上拿主意。”
人总是经不起念道,容悦话方落,便是雀珍掀帘福礼而入,恭谨道:“小主,皇上身边伺候的李检公公来报,皇上御驾正朝着咱们宫里行来。”
容悦拨弄着护甲口中淡淡道了句知道了便命雀珍退下,反倒莲心欢喜道:“皇上果真看重小主,这几日常来咱们宫里陪伴,怕是小主的好日子便快到了。”
“意料之中的事儿。”容悦起身在莲心搀扶下行至妆台前对镜上妆:“今日下了早朝,独大理寺卿一人留下秘奏皇上,你寻思着,他能说些什么?”
莲心笑道:“自然是说了他该说的话。”
殿内新燃的饴梨香于博山炉鼎飘出袅袅烟气,笼在翠金兽首宫灯之上,彼时殿内除却容悦早已空无一人。
她背对着殿门而坐榻上,缓缓斟了一盏茶在楠木色孔雀展屏的小案上,忽而身后传来一阵窸窣帘动声,容悦并未回首,而是举起茶盏浅酌一口,只待身后那人缓声道:“知道朕来,还背过身去,如此犹抱琵琶半遮面,是存心要朕舍不下你吗?”
那种语调,仿佛容悦与他并未生过隔阂,不过是寻常人家夫妻拌了几句嘴,起身之后便能忘得一干二净继续玩笑度日。
仿佛皇上一直尽信于她,无论顺境逆境,一直陪伴在她身旁。
她也从未遭过抛弃与怨怼。
容悦脸上划过一丝诙谐的苦笑,继而明媚转身,恭谨向皇上福礼道:“不过是等皇上来等的乏了,躲会儿懒罢了。嫔妾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金安。”
皇上一步步向容悦走来,带着和煦的笑意与满目的潋滟,伸手扶她起身。
容悦略有片刻的迟疑,她仔细瞧着皇上赤玉色仅以一条黄带子束身的长衫,其上龙纹金线细密,烛火映衬下更显夺目华光。
见着皇上的态度,她心底里自然知晓皇上要与她说些什么。
终于到了这一日,自己长久以来的委屈,困而不得出的死局,终究是要靠自己亲自去解。
她伸手与皇上十字相扣,骤然起身后却被皇上紧紧拥住:“这些日子,朕知道你受委屈了,朕心里一早便知,那些不堪之事,你定无做过。”
一早便知?
容悦下颌抵在皇上厚实的肩膀之上,面色毫无波澜,只痴痴望着正前方香炉中飘起的淡紫色烟气。
她不自觉双手环绕皇上腰肢更紧些,为得不是旁的,唯想宣泄自己心中那份无人知的苦楚。
半晌,皇上双手搭在容悦小臂上与她面面相觑,无言对视良久,方沉声道:“朕日日催促大理寺查询昔日之事,今日中寻出了眉目。昔日你熏衣所用茴香,乃为‘甜茴香’,香味浓重易为人察觉,但与婉儿胶艾汤相克之效微末。不及另一味‘谷香’,虽味道幽微淡雅不易察觉,可却与胶艾汤大克。想来你若有心,自然是要用了那‘谷香’更为容易下手,也不易察觉。如此,这事儿算得彻底洗脱了你的嫌疑,不过是无心之失罢了。”
这话落,彻底令容悦对眼前这个男人失去了半分男女之间该有的**,仅余恶心。
若不是自己重赏下去,大理寺的人怕是待到自己垂暮之年也无法还她一个公道。
然即便如此,皇上言语字里行间仍要将这功劳往自己身上攀扯,如此虚情假意,实在不堪至极。
她胸腔激烈起伏着,满腔的恨意转而化为泪滴颗颗落下,虚伪回道:“嫔妾一早便知,皇上定会还嫔妾一个公道。”
皇上带了一份安抚轻轻扫过容悦的背,放柔了语调道:“赶着年节,朕想复了你的位份与封号,也好替你在六宫人面前洗刷冤屈。”
闻此言,容悦登时跪地一拜,叩谢圣恩。
其实换作从前,以她的性子多半会道一句‘只要皇上信着嫔妾便好,位份封号这些身外物,嫔妾本不在意’。
可如今,她太过于清楚这深宫之中的人情冷暖,位份比之宠爱,实在重要太多,太多。
皇上柔情扶她起身,容悦抹了把泪渍,这才换了明媚笑颜道:“只是有一事,嫔妾还想求得皇上同意。嫔妾自入宫变得皇上赐封号‘娴’字,这字本意为美好文雅,又同‘贤’,贤良淑德,一语双关。只是这封号太过珍重,嫔妾自认无德无能,且懿妃娘娘侍奉皇上身侧已久并无封号,如今嫔妾再度封妃,总不想越过懿妃娘娘去伤了彼此情谊。还请皇上收回嫔妾封号,只以母性冠之,称之佟妃即可。”
皇上凑近她些,下颌抵着她的额发,无限感慨道:“你为朕顾虑良多,一心想着后宫和睦共处,不已自身荣华为首,朕心甚慰。如此,便依着你就是了。”
私心里,容悦又哪里是不喜欢那样一个千尊万贵的封号?
只是她常忆起阿玛交托在她手中的那封绝情信,再不认她做佟家女。
如此,她偏要以‘佟’字冠以封号,来日这消息传入阿玛耳畔,也要让他知晓,自己的女儿,并无他眼中那般祸水不堪。
容悦盯着兽首宫灯内炙热燃着的烛火,莹莹烛火却燃的热烈,一抹赤红蒙住了她目光的神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