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礽册立为皇太子的喜事,乃为太清立朝以来头一遭。
宫中歌舞欢腾热闹了近半月才渐弱消停下来。
再过两日便是年节,懿妃忙于准备家宴遂免了六宫请安,一众嫔妃得了闲又因着幽寒的天儿常懒懒躲在宫中不愿出门走动。
反倒是容悦一改往昔畏寒之态,近乎日日奔走于东西六宫之间,忙着与人人搭伴儿打趣忙的不亦乐乎,而这些事多半还是由婉媃陪着她,二人谈笑风生间相处自然融洽,丝毫不见半分生分。
这一日晨间二人赶去了阿哥所探望胤缇与长生两位小阿哥,来时胤缇生母惠贵人纳喇玉汶也在,只是她满面愁容,面色似有不豫。
一晃数年,胤缇如今已近四岁,已是日日入尚书房听课的年岁。
婉媃与容悦来时步履极轻,遥在身后望着她母子二人。
“今日师傅都教了你些什么,讲给额娘听听好不好?”玉汶半蹲着身子双手搭在胤缇肩上,似是强挤出了一丝笑脸以对稚子。
胤缇道了句‘回额娘’后,便开始摇头晃脑,颇有一番老师傅的架势:“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玉汶轻鼓双掌,欣颜夸赞,又问道:“师傅教你这些,你可知何意?”
胤缇童真眸子滴溜一转:“师傅说,为人子者必先重孝道,而后修其身。待皇阿玛如是,待额娘亦如是。”
心下当即一暖,催着玉汶落了泪。
胤缇伸出胖嘟嘟的小手替她擦了擦眼泪,轻声安抚道:“额娘不哭,师傅说,惹了额娘落泪,乃为人子大不孝,儿子会好好儿照顾额娘,额娘快不哭了罢。”
玉汶一把将胤缇拦在怀中,含笑垂泪道:“额娘这是高兴,儿子你记着,日后无论去了哪宫,都须得乖巧懂事,也要惦念着额娘,可明白?”
胤缇乖巧的点点头:“您自然是儿子的额娘,儿子喜欢额娘。”
母子俩正说着话,玉汶忽而余光瞥见了婉媃与容悦,于是忙拉扯着胤缇转身,向二人行礼。
“儿臣给婉娘娘,佟娘娘请安。”
胤缇端然跪地,俯身一拜,一言一行颇有皇子模样,婉媃与容悦凑上前去忙扶了他起身,见稚子懂事亦忍不住疼惜抚摸一番。
还是容悦最先瞧见了玉汶面色苍白的紧,泪也止不住的落,这才关切问了两句,怎知玉汶只是摇头也不多言语。
婉媃亦瞧出不对劲,于是吩咐照顾胤缇的嬷嬷将孩子带下去,这才牵起玉汶的手问道:“怎么了?昨个儿晨起见你侍寝回来便一直皱着眉头,有什么事儿也说给我们听听,人多也好给你拿个主意不是?”
玉汶当下蹙眉道:“娘娘,过了年节胤缇便满四岁,依着宫里的规矩,是不能再养在阿哥所了。”
婉媃疑道:“那是好事,怎不欢喜?”
身旁,容悦以手肘轻轻碰了婉媃一下,待婉媃凝眸向她,才摇头叹道:“你以为这孩子离了阿哥所,是能挪回玉汶身旁养着?祖上规矩,妃位以下的嫔妃诞子,因着母亲位份低微,是不许养在自己身旁的,只能指去了位份高贵些的嫔妃身旁养着。如此,一来是为着给孩子一个体面的出身;再者也怕着从小养在生母身旁,孺慕之情深切沾染了女子的柔弱日后难成大器;三者,也是存着担忧外戚专权的缘由。”
玉汶听了容悦这话,哭的更伤心:“挪去了旁人宫中,不得圣令哪里还能与孩子常相见?”她侧目望向容悦一眼,继而摇头叹道:“如今宫中只得懿妃娘娘一人为妃位,翊坤宫离着咱们长春宫有些脚程,胤缇去了懿妃娘娘那儿我自然放心,可是......可是一想到往后再见胤缇,便只能在合宫夜宴上,我这心里便不是滋味......”
婉媃瞧着玉汶的模样,心底一软。
如何自己也算是当过半个母亲的人,怎能不理解此刻玉汶的心情?
只是祖宗规矩如此,即便是她昔日平安诞育皇子,不至妃位,孩子同样留不在自己身旁。
天子帝王家本就寡亲情重心志,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因而即便自己知晓这般生生拆散母子情分致使骨肉分离的事儿实在残忍,可也只能劝着玉汶想开些,更宽慰说私下里定会让懿妃常带胤缇借着来长春宫见她为由令玉汶母子可常相见,这才勉强算是止住了玉汶的伤情。
胤缇生辰为二月十四,算起日子来,不过两月之余,这孩子便要养去懿妃宫中。
长姐久不得孕,乍然得子必然欢喜厚待,如此想来,这事儿对玉汶来说到底不算太坏。
婉媃与容悦出阿哥所时,玉汶照顾胤缇正用着午膳便未同行。
长街的风一贯彻骨寒凉,昨夜骤然落了厚雪,乘轿出行反倒易滑,二人只能裹着厚重的大氅,怀中各抱着个暖手的汤婆子徐徐行着。
这一路婉媃瞧着容悦总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于是好奇问道:“姐姐这是怎么了?从阿哥所出来一直闷闷的。”
“左不过是瞧着她们母子可怜罢了。”容悦短叹一声,无奈摇头:“人人只盼托生在帝王家,咱们冷眼里瞧着,这宫里出生的孩子,倒还不如寻常烟火人家。皇上登基以来,皇嗣大都早夭,前后八名皇子如今只余两位健在,这事儿我从不敢细想。便是如今为胤缇一人茁壮长成,可那又如何?偏刚懂事的年纪最是依赖母亲,却要送去做旁人的孩子。唉......”
婉媃声音平静的没有丝毫波澜:“这样的日子,又哪里是宫中才有的呢?”
玉汶与胤缇之事,令她遽然忆起昔日在府邸时的日子。
因着自己是庶出的身份,从小便养不在舒舒觉罗氏身旁,每每相见还需与云杉换了婢子衣衫偷偷摸摸说上那么一会子话以慰思母之情,实在可怜,只是嫡出的容悦又是长女,自然体会不到这其中辛酸。
可这偌大的紫禁城,不知要比府邸宽阔上几何,落在这地界,当真是同居屋檐下,如隔泰山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