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新后先入慈仁宫请安谢恩仁宪太后,后入慈宁宫请安谢恩太皇太后。
仁宪太后心中愤懑新后非蒙古嫔妃,见着懿德自没几分好脸色,只待行了礼数便告身子不爽令她退下。
如慈宁宫时,太皇太后正由着苏麻喇姑替她画眉添妆,见是懿德来,口中淡淡‘唔’了一声笑道:“赶来得这样早儿,怕是在太后那儿吃了闭门羹?”
懿德浅笑,继而跪地行三跪九叩大礼,礼毕才道:“儿臣钮祜禄氏,得太皇太后多年照拂,位主中宫,感激涕零,特来向太皇太后请晨安。愿太后万福,千岁千岁千千岁。”
这一声儿臣说的略显拗口,可即便再拗口,也意味着她的身份,到底是比从前不同了。
太皇太后摆手命苏麻喇姑退下,而后端坐妆台前睇了懿德一眼:“起来伺候哀家篦发吧。”
懿德取了太皇太后平日里用惯的茉莉头油,以头梳浸满,徐徐篦在太皇太后额发之上。
青丝之间遍藏华发,懿德仔细将华发藏于底,却惹得太皇太后一笑:“有什么可藏的?有便是有,无便是无,纵是人皆不知还能瞒过自己去?”
懿德恭谨颔首:“皇祖母教训的是。”
太皇太后徐徐戴上贴绿玉的护甲,神色平淡悠然道:“不过是闲话,哀家哪里有教训你的意思。”
懿德莞尔一笑,沉默片刻道:“儿臣还需多谢皇祖母替儿臣向皇上进言。”
太皇太后轻嘘一口气:“你知道了?”
“皇祖母与皇上同心同德,儿臣与皇上一体同心,自然知晓。”
太皇太后睇她一眼,淡然道:“你虽不是哀家属意的人,可却是如今最适合做皇后的人。恰如昔日仁孝皇后,命里该是你的,终究是你的,旁人如何也拿不去。自大清开朝以来,你是头一位钮祜禄氏皇后,虽说光耀门楣,却是在母家势颓之际而得之,未免遗憾。”
懿德徐徐摇头:“如今儿臣没有家世,才算得儿臣最好的家世。若不是前朝的风都吹向了佟氏一族,儿臣如今哪里能得了这皇后的位份?”
太皇太后微微一笑,眼底里尽是不屑姿态:“常说树倒猢狲散,可那瘦死的骆驼总比马儿身魁,钮祜禄氏再不济,前朝总还有旧人。即便前朝立佟氏为后的话风吹得紧,可无一人开口替你说嘴却是蹊跷。你以为哀家不知你的心思?越多人举荐佟氏,你的胜算便更多一分。皇帝是经过前朝动荡的,眼见着鳌拜是如何跋扈专权,昔日哀家择淑嫜为后,是为了制衡瓜尔佳氏一族。如今皇帝择你为后,则是为了制衡佟氏。你私底下传话给你叔父,令他鼓动朝臣力荐佟氏为后,这些心思,当真以为能瞒得过哀家?”
懿德遽然跪地,俯身一拜沉声道:“儿臣自知瞒不过皇祖母,便从一开始,也未想着要瞒着您。”
“你们现下把玩的那些把戏,一早都是哀家把玩腻味了的,哀家不怪你算计,这深宫之中,心无城府之人,又如何能立足自保?”太皇太后直视着懿德,悠然道:“起来吧,如今已然成了皇后,算是全了你多年愿景。日后好好儿替皇帝,替哀家看着这后宫,便算是哀家没选错人。”
闻听此话,懿德心中不免有些惊讶。
本以为太皇太后会斥责自己一番,却不想她竟这般轻描淡写的恕了自己算计她与皇上的心思?
其实自皇上有意立后之时,懿德明面上不争不抢,然则暗地里却是一刻也未曾消停过。
私下嘱咐着钮祜禄氏前朝遗臣以重金为赠,拉拢官员进言立容悦为后。
更令阿琼将前朝事散播六宫,令人人都如此传着,立后之事容悦胜算更甚于她。
便是连合宫嫔妃挪去了承乾宫向容悦请安,也一早在她算计之内。
只因昔日她因着鳌拜义女的身份,错失后位。那时她便深知,要做得皇后,从来不是因着自己母家的荣耀,亦或是皇上的宠爱。
这后位,必得落在能令前朝稳固,令皇上安心之人身上。
从前那人不是她,可如今,那人也只能是她。
自仁孝皇后崩逝,皇上欲立胤礽为太子时,懿德便明白,若要立为继后,则必不能有所出。否则届时太子与嫡子并存,总会令皇上为难。
左右自己福薄,这么些年也没得个一儿半女。因此,要让她得子,唯有养育低位嫔妃子嗣这一机会。
旁人的孩子挪来给自己养,到底也是得了个便宜儿子,成人之后若生母尚存,哪里会有记自己好儿的时候?
还不若装出一副不喜孩童的模样来,如此,即便皇子满岁该择新母,皇上头一个否了的,便会是她。
其实自胤缇养在容悦膝下后,懿德便已知自己胜算为几何。
直到后来,荣嫔马佳秀妍因‘克子’一说,不得以要出嗣胤祉于容悦时,她这心神,才算彻底定了下来。
殿内长久的静默,虽懿德一句问语打破:“儿臣错了主意,皇祖母怎不怪罪?”
太皇太后笑意淡然,略微沉吟片刻,方道:“你算计着哀家,算计着皇帝,哀家是该怪罪着你。可你知晓,这后宫妇人,最可怜之事为何?”
懿德迟疑片刻,摇头不语,太皇太后便道:“便是自己算计了一辈子,以为自己是那捕蝉的螳螂,沾沾自喜了半生,临了了,才发觉身后的黄雀,早已举着尖喙瞄向自己。算计到头,以为自己是布局之人,却不想自己早已成为了局中的一枚棋子。”太皇太后稍顿片刻,从容笑着看向懿德:“如此可怜之人,哀家何以忍心责怪?”
太皇太后话中深意令懿德百思不得解,细细思忖良久,忍不住开口问道:“儿臣愚钝,不知皇祖母所言何意。”
“做人难得糊涂,若是什么事儿都看得通透,反而活得不快活。”太皇太后懒懒起身,遍布青筋的苍老手掌虚搭在懿德肩上:“如今得了你想得的,就好好儿受着。皇帝从来不是一个凉薄之人,即便凉薄,总要做出面子给他的万代子民瞧着,你且瞧着仁孝皇后的例子,便知一二。不过做得正妻,便要有容人的气量,哀家一路瞧着你长大,你性子太过刚烈,若抹不去棱角,到头来刺伤的,也只会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