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无风,月披若银。
是日非十五月圆之夜,可苍穹所挂一轮皓月却出奇圆滚,若银盘挂在渐黄梧桐枝杈上。
清冷月光投入乾清宫殿内,与暖黄宫灯融为一色,黄白之间,更添几分朦胧之美。
寝殿案上奉着的博山炉,正徐徐飘起乳白色的薄雾。
那是皇上用惯了的龙涎香,香味清甜幽微,有宁息安神之效。
彼时,一直伺候在乾清宫不得出的琳兰正仔细收拾着殿内一物一具,待事毕,她稍驻足菱窗前,闻听喜乐之声渐弱,这才跪地俯首,朝承乾宫方向一拜:“贵妃娘娘,生辰吉乐。”
合宫夜宴,同庆贵妃生辰喜乐。
是夜皇上多半是要宿在承乾宫,琳兰如此想着,不觉手上活计功夫也松懈了些。
难得偷得半日闲,她喘了口气,将香灰收入平囊中,而后仔细将袋口封紧。
自她入乾清宫侍奉以来,如此行事以有数月。
皆因龙涎香燃尽,香灰亦是极为值钱的好物什。
京中达官贵人皆以其入香重制,也好同沐帝王贵气。
得了这法子,琳兰便将御前的香灰收集起来,寻了个妥帖的公公出宫变卖,将钱银二一添作五传回母家。更令公公向威武言,只说是他当值勤谨的寻常赏赐,再不提及其它。
红烛成双,琳兰双手兜着下颌趴在菱窗台上,举目见皓月繁星,心中不觉升起几分幽凉。
阿玛与额娘如今还好吗?
知晓了自己的死讯,定是悲痛欲绝吧。
琳兰在无数次夜阑人静之时,想要求了皇上允准自己出宫。
可奈何唯有自己留在宫中,才能不引旁人非议,保全双亲性命。
有时取舍便在一念之间,毕竟这世上种种情分,唯有活着,方能延续。
忆起从前年幼时,额娘总授以自己精湛舞技。
秦娘曾是边城有名的舞姬,其师从誉有‘边城娟提’之称的舞姬朱氏。
所为娟提,便存着一个典故。
相传旋娟与提谟是战国时期广延国献给燕昭王的舞女,善舞《萦尘》、《集羽》二舞,玉貌窈窕,体态轻盈,舞姿飘逸。
琳兰与母学艺多年,身量纤纤技艺卓群,便是连宫中舞姬与其也难较一二。
只是自入宫以来,繁杂宫廷琐事压在身上,令她许久不得舒展罢了。
是日正因思念双亲,又和着皓月繁星,自然情上心动,不自觉于殿内起舞。
她折纤腰比作微步,皓腕轻柔若拂纱无骨。
双眸似含秋波顾盼生倩,娇红朱唇略微上挑,一颦一簇赛比西施。
正道是‘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琳兰一舞,满含灵气,典雅若洛神蹁跹,步步生莲。
细碎的舞步,轻巧的疾转,如瀑黑发于舞至浓时遽然散落,尤是那回眸一笑,万众风情氤氲眉梢。
正舞出额间挥洒细密汗水,偏听身后一阵清脆掌声。
琳兰一惊,掌射飞燕的动作行至一半戛然而止,人跃至半空生生跌落,却在落地一瞬,瞥见了杵在殿外的一缕明黄。
那人步履急促扶她起身,口中关切道:“可有伤着?”
声音温润如玉,掺着半分酒气呼在琳兰面上,她登时玉面一红,再不敢抬头望之。
那人又道:“怎不说话?可是哪里吃痛?”
那人沉稳有力的手掌顺着琳兰裤管向下滑动,抵在她脚腕一瞬,琳兰猝而一记翻身腾挪,轻巧身姿跃离一丈,方才恭谨跪地请安道:“奴婢请皇上万福金安,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吧。”皇上呼吸间存着浓郁的酒香,面色亦微红,醉意盎然道:“从前不知你竟擅此技,”
琳兰低垂眉眼道:“不过是小巧,哪里能入皇上圣眼。奴婢知罪。”
“何罪之有?”皇上见她仍拘着礼,俯身拉她一把。
琳兰局促闪躲,羞红了脸道:“皇上,夜深了,奴婢告退。”
人方行出两步,却被皇上一把揽在肩上:“你很怕朕?”
琳兰背过身去,呼吸愈发急促:“皇上......奴婢身份卑贱,自然仰慕皇上天威,不敢僭越。皇上饮醉了酒,奴婢这边去熬了醒酒汤来伺候您饮下,也可早些安置。”
话落,琳兰需推了皇上的手一把,怎料皇上却握住她的手用力一按,朗声笑道:“脸这样红,可是害羞?”
“皇上......”琳兰用力挣扎着,却被皇上一把拦腰抱起移至榻上,而后贴在她耳畔轻缓一句:“朕若要你留下陪着朕,又当如何?”
琳兰紧咬双唇,奋力摇头:“皇上,奴婢从前是伺候在婉妃娘娘身侧的。若是如此,婉妃娘娘如何能原谅奴婢?”
皇上凝视着她,滚烫的手臂死死按住琳兰:“婉儿待你亲厚,不会计较这许多。你可知,朕打第一面见你,便心有情愫。今日若不是借着酒劲,也断不会与你说这许多。”
“可是皇上......”
琳兰这话只说得一般,皇上温热的唇便贴了上去。
因着酒醉,未有半分柔情,琳兰只顾着挣扎,却是连唇皮都磨破了去也不得果。
这一夜,琳兰便如此侍寝了。
这原是许多人盼也盼不到的好事儿,可落在她身上,她却丝毫欢喜不起来。
彼时皇上**过后已然沉沉睡去,琳兰含泪穿上衣衫,仓促离了乾清宫。
这一路她步履极快,生怕旁人见到她这狼狈模样。
待回到自己居所,她端起茶壶对着壶嘴饮了大半,才喘着粗气缓缓平复了心绪。
或许只是他一时酒醉,做出了疯魔事而不自知吧。
明日晨起,便记不得今夜荒唐。
琳兰如此想着,便稍觉安心些。
可她心底,难道对皇上又无半分悸动?
她本就是情窦初开的少年,日以继夜的独处伺候,哪里又有不动心的道理?
可原是动心了,也不敢细想。
那人是翱翔九天之上的真龙天子,是君临天下的九五之尊。
自己呢?自己不过是得人垂怜,将死未死之人罢了。
便是残喘着一条性命已是妄想,怎能再去觊觎旁的事?
这一夜,琳兰怔怔望着窗外皓月,直至东方将白,庑房之门为人猛敲数声,这才回过神来。
门启,梁九功含笑入内,向她打了个千儿道:“琳兰姑娘,皇上请您于早朝后,往乾清宫偏殿走一遭。”
这是自打自己入乾清宫侍奉以来,梁九功头一次对自己展露笑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