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有许久的沉寂,懿德正立高座之上,目光幽邃死死盯着容悦阴晴不定的面容,似要将她看穿了去。
可如何又能看得穿?
只见她人打扮的仍如从前方入宫时一样的简素,不过是一身素色月纹绵氅衣,稍坠珠宝,唯有淡淡的贵气流露。头发松松挽起,簪一根纯金点孔雀尾羽的凤簪。
只是人虽收拾的干净利落,但那份心,却再不似从前了。
容悦畏寒,懿德躁热,坤宁宫向来不多燃炭盆,从前宫里乌泱泱的妃子落座,有人气总是暖和,却不想如今众人散去,是这般的寒而彻骨。
她紧一紧衣衫,目光沉定望向懿德:“皇后娘娘打算如何,将此事告诉皇上吗?”
懿德被她这一问怔住,须臾思忖,僵着面孔果断道:“贵妃害怕?”
容悦笑了一笑:“皇上国事繁忙,怕是顾不上这许多。”
懿德亦笑:“贵妃如何不懂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的道理。本宫是皇后,不知道你那些污秽事儿也便罢了,既然知晓,不得不行中宫之责,问罪于你。”
容悦的笑凝在脸上,依然面不改色望着她:“皇后娘娘这凤位,坐的舒心吗?从前常听婉儿说,您最期盼之事便是为人正妻,可偏入了紫禁城,嫁了这世上最难娶您为正妻的人。如今柳暗花明,得了这样的好儿,怎却不常见您笑了?”
懿德凝眉别过脸去,厉声一句:“你胡扯些什么?事到如今,你仍不知悔改?”
“皇后娘娘,臣妾斗胆劝您一句,该悔改的一直不是臣妾,而是您与婉儿。”容悦抽搐着嘴角仿若要笑:“那样的一个男人,薄情寡性,自私虚伪,朝三暮四,谎话连篇,在他眼中,皇权与贤名比得上任何一名女子。他只爱他自己。您且细想想,慧妃,仁孝皇后,云杉,安嫔,这些人斗得你死我活,到头来得到了什么?”
这一条条人命,容悦此刻说来倒像是如数家珍,懿德不觉默然,任她吐个痛快。
“您答不上吗?臣妾以为,不过是得了一副棺椁。”容悦顿声须臾,摇头否道:“不,连棺椁都没有。慧妃是陪在皇上身边儿数载的人,云杉与安嫔也曾有过子嗣,最后不都落了个挫骨扬灰的下场?”
容悦正说着,遽然起身一步步逼向凤座:“那么仁孝皇后呢?皇上自诩深情,便是与您大婚后不过十日便入了巩华城凭吊。可人如今都去了几载,太子都断了奶水,她的尸身却还冷在巩华城哪里供着。那地方咱们去过,那股子恶臭您能忍吗?”
她愈说情绪愈发激动,一壁宛若玉石的皓齿都要咬碎了去:“臣妾忍不了,臣妾也不想躺在哪里。臣妾只觉着恶心。”
懿德凝视她片刻,无奈一叹:“所以,这便是你做出那些恶事的理由?”
“臣妾做过何恶事?”容悦忽而提高了音调,双目瞪得浑圆且空洞:“臣妾是将那张可以定罪李氏的字条焚了,可那又如何?如今李氏可还健在?不还是得了她应得的下场,那样的死法,总比绞杀赐鸩要痛快的多。至于长生,那事儿是贱人背着臣妾做下,与臣妾无干。臣妾是想同您争夺后位,是因为臣妾怕极了。您入宫许久,从未遭过嫔妃的算计,您如何能理解臣妾的痛苦?”
她护住自己的小腹,眉宇间恨意丛生:“臣妾这身子,算是彻底不中用了。这一生,也尽不得为人母的喜悦。所以臣妾对胤缇与胤祉,都是打心底里的喜欢疼爱,不敢有半分疏漏。”
“就算如此,那么太后呢?”懿德见容悦已然站在自己面前,更厉声喝道:“你害着太后与本宫险些命丧池中,可也是为了自保?”
容悦高声道:“臣妾从未想过要害您!至于太后,她自然是不会放过臣妾的。当年姑母便是遭了她的毒手,如今臣妾查出眉目来,她如何还会留臣妾活路?她有着整个蒙古科尔沁部在背后支持,即便皇上知晓自己生母慈和太后乃为她毒害至死,也会因要稳着朝局不敢轻举妄动。如此,臣妾唯有自己出手,才得以自保!”
懿德与她对视一眼,冷笑道:“你自保无错,可你可知你恨错了人?”
容悦并无过多的讶异,只淡淡问:“皇后娘娘想说什么?”
懿德以银镶金珠石累丝护甲轻轻敲击在案上,徐徐道:“仁宪太后从来不是伤着慈和太后的人,宫中还存着那些太妃,你大可以去问问她们。昔日仁宪太后命悬一线,是你姑母舍命以血入药救之,经此一事,她二人关系便大有缓和。仁宪太后是性子倔烈,可蒙古嫔妃骨子里都带着一股子傲气,得人恩果千年记,这样的性子,且看本宫那日救了她,如今她如何待本宫便可知一二。”
容悦短暂一愣,复而冷笑:“皇后娘娘是想替她辩白?这宫中何曾有过您口中那般傲骨良善知恩图报之人?不过是还没被红墙绿瓦逼到那个份上罢了。”
懿德怅然摇头,起身冷冷瞧着她:“本宫与你言说再多,也如泥牛入海,徒劳无功。这些事儿你自有你的理由,稍后随本宫见了皇上,贵妃自己解释给皇上听罢。”
她向前两步,却在越过容悦身旁时被她一把拉住。
懿德遽然回首,怒容满面不豫道:“贵妃,你疯了?你一错再错,本宫瞧着婉儿的面子,已然对你多番忍让。你回头吧。”
“回头?”容悦讪笑数声,而后轻轻靠近她,近乎是贴在耳畔说了一句:“该回头的,从来不是臣妾,而是皇后娘娘您呐。”
懿德生硬推开容悦抓住自己臂弯的手,拂袖怒道:“有什么话,你留着与皇上说吧。”
她足下生风行出几步,却听身后容悦讥笑声不住:“皇后娘娘,臣妾若是您,与那负心人多说一句话,也觉着恶心。说来您与臣妾一样,原是被人算计透了的可怜人。不过臣妾比您幸运些,极早知晓了帝王的薄情,也便能极早全身而退。”
懿德忽而驻足,心生疑窦。
算计?皇上如何算计过她?
于是立在原地,淡然问一句:“贵妃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