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皇上依旧宿在了婉媃宫中。待到夜阑人静霜重迷雾时,婉媃忽而被身旁之人的动静惊醒。
她猛然睁目,见皇上正半边身子靠着自己,一双手于睡梦中仍死死将自己揽住。
她见着皇上梦中眉头轻蹙,身子略微发抖,口中一直言说着‘对不住’这三字。
对不住?
他此言又是对不住谁呢?
婉媃轻而一叹,侧身拥住了她,柔声劝道:“皇上别怕,臣妾陪着您,臣妾一直陪着您。”
这一语也不知皇上在深梦中有无闻清,但见他梦呓声渐弱了下去,眉头也微微舒展,婉媃不觉莞尔一笑。
如此被皇上拥了半夜,殿中地龙暖气十足,令婉媃生生闷出了半身的香汗。
她小心翼翼将皇上的手挪开,披衣起身,行至暖座前斟了半碗清茶饮了。
忽而昂首,望见漫天星河璀璨,于静谧苍穹泼墨之色相比愈发分明,似是点了漫天的玲珑宝石,那样的光辉,似是要将皓月的荧光都比了去。
这样静好的夜,细细想来,自己入宫数载,时常可盼得。
遥想起昔日初入宫闱,自己的愿景不过是以聪颖才情和波谲心思博得皇上宠爱,做得一宠妃可保母家周全,令母亲舒舒觉罗氏在遏必隆面前可以抬起头来。
如今物是人非,曾经执着的人与事都虽钮祜禄一族势颓,化作了一抔黄土,随风扬了去。
幸运的是,风吹砂砾走石尽,却余下了皇上待她这般真心的情谊。
婉媃回首紧紧注视着熟睡的皇上,不觉一笑。
第二日清晨下了极大的雪,迷蒙障了长街甬道上的路。
梁九功来报如此雪天,不若将早朝时日稍稍推迟些许,莫不然路上出了岔子,前朝朝臣也于心不安。
皇上遂允了这事儿,因着如此,这也是皇上头一次留在长春宫进早膳。
彼时梁九功与御前内监正侍奉着皇上更衣,婉媃洗漱毕后,吩咐了小厨房做些精致可口的菜肴,而后便独独立在殿门前,手中捧着个汤婆子瞧着雪景。
这雪落入飞絮鹅毛,婉媃自懂事以来,便从未见过如此大的风雪。
瞧的久了,皓白未免引得眼睛发酸,揉一揉眼再睁目时,皇上已然与她并立门前,一手揽在她肩上,另一手身处门外,接了一片硕大的雪花,笑着沉吟道:“‘地白风色寒,雪花大如手’①。从前以为太白是妄言,却不想今日却能同婉儿一并观见。”
说着,将雪片递给婉媃,却不想婉媃手中常捧着汤婆子,方一接触雪片便化了去:“怪不着李白太要怨王历阳不肯饮酒,这样将冷的天,男儿本欲一壶浊酒暖身,咱们为女子的,便只有靠着这汤婆子度日了。”她举起手中的汤婆子晃一晃,又沉沉掂在手掌间。
皇上打趣道:“过两日便是年节,届时朕定要与你同饮一番。你是能饮酒的。尤是一番毕,满面若桃花的样子,甚美。”
婉媃不由失笑,道:“哪里有这样没边没际的人,合宫夜宴诸多女眷都在,是要旁人都瞧着臣妾的笑话吗?”
皇上极温柔抚摸着婉媃的鬓发,取一缕青丝压至耳后,软语道:“朕喜欢你,谁人敢看了你的笑话去。”
婉媃痴痴笑着,依偎在皇上怀中。
用了早膳后,殿外皓雪仍绵绵无声的落着。宫人们一早便被打发了出去,二人并肩而坐,烘着暖炉话着家常。
遂觉着今日懿德与皇上有异,于是旁敲侧击问了一句:“近日皇上怎总不去皇后娘娘宫中?”
皇上侧头笑着看她:“赶着年节,宫中琐事繁多,朕去了,反倒要让皇后分心。”
婉媃道:“是如此说,可皇上也总得多伴在皇后身边儿不是?人日夜操劳本就疲了心志,若皇上为着她忙碌反而态度冷了下来,可要将皇后娘娘多心了。”
他一定神,执着婉媃的手按在他大腿上拍了拍:“你放心,朕与皇后相伴多年,是熟知彼此心性的。朕却是思虑不周,待明日吧,明日得了空,自会去陪陪皇后。”
见着皇上如此说,虽面色如常,总觉着字里行间透着道不清的生疏。
婉媃方要继续追问下去,忽然闻听殿外一阵倩然的笑声,正与皇上抬首欲瞧个真切,寝殿薄薄的垂帘一掀,见是琳兰着一身新梅色落雪飞花图绵氅衣欢喜跑了进来,她满面掩饰不住的欢喜,入内还未定神便嚷嚷道:“姐姐,御花园那几株绿梅忽而开了,贵妃娘娘邀咱们一同去瞧瞧......”
她话至一半,这才瞧清皇上却坐于婉媃身旁,登时慌了神,忙下跪请安道:“皇上万福,嫔妾不知皇上在这儿,冲撞了您与婉妃娘娘,嫔妾......”
今日的琳兰,是极美的。
那一身恬淡眼色,衬的她宛若新开的海棠,洁白纯粹。
婉媃微微侧目向皇上,他原也是满眼的欣喜,嘴角泛起一个明媚的弧度,藏不住笑意道:“哪里有冲撞这一说?倒是朕在,碍着你们姐妹说些体己话了。”皇上一扬手命琳兰平身,后又指了指一旁的矮凳要她坐下。
琳兰似有些愧意的瞥了婉媃一眼,婉媃见她那局促模样不禁一笑:“贵妃娘娘畏寒,这样大雪的天儿,皇上早朝都耽误了,她今日是难得的好兴致。”
琳兰见婉媃并未不豫,这才稍稍缓和了心神,盈盈笑道:“可不是,嫔妾还特地备下了厚些的披风,又要飞燕备下了好几个汤婆子,怕着就是姐姐与贵妃娘娘待会儿赏美景冻着。”
她的笑如银铃般悦耳,逗得皇上直乐:“那朕,便同你们一起去瞧瞧。”
说着,皇上执起婉媃的手便向外走,路过琳兰身边时,重重瞧了她一眼。
便是这一眼,婉媃旋而知晓,琳兰的好日子,是要来了。
是夜,皇上宣琳兰侍寝乾清宫,次日清晨,顶好的消息传回长春宫,皇上晋琳兰为常在位份。宣旨的公公方出了长春宫,云蝉便取了琳琅首饰伺候婉媃梳妆:“娘娘,琳兰获宠虽说是好事,可您......”
“你是要问,本宫为何不吃她的醋?”婉媃无谓一笑,取了枚贴花在额发上比一比,淡然道:“不是她也会是旁人,若是连身边的人都要防着,活着也忒累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