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落时分回了宫中,懿德便顺手将那朵摘下的不灭忍置入了紫檀木花盆里,可即便吩咐阿琼浇灌了许多的沁水,仍止不住花蕊迅速掉落枯萎。
不消半日的功夫,便从那样的花枝招展,转而化为枯枝败叶。
她细细打量着那朵枯了的花,猝然想笑。
这世上,再没有比它更应如今之景的物什了。
用了晚膳,唯留阿琼伺候在身侧,闲来无事取了皇后的金册细细翻阅着。
从前立后之时,捧着金册良久也不觉沉重。如今不过置于桌上翻动,却觉无比刺手。
正瞧着,殿外一阵人头攒动,还未等三顺开口来报,懿德便知,是皇上来了。
阿琼几番催促,可懿德却懒懒坐在暖座上不肯挪步。
她哪里还有心思去迎那男人?
只这么静静地,等着他一步一步行到自己身旁。
皇上入寝殿时,见懿德上了一日的漫霞妆以微微化去几分,不甚浓艳,薄薄水粉更添好气色。
她的脸色恬静如春水,丝毫未因着自己的到来泛起丝毫波澜。
不昂首,不抬眉,不笑,也不言语。
仿若他整个人与春日里芳香宜人的空气并无二别。
皇上扬手吩咐了阿琼去殿外伺候,彼时帝后独独相对,更添窘迫尴尬。
对峙了半晌,才见皇上轻咳一声,将目光定在金册之上,半笑着道:“皇后今日好兴致。”
懿德轻描淡写‘唔’了一声,懒懒回道:“总比不过皇上兴致,将晚的天儿,还肯来坤宁宫坐坐。”
皇上走近她,于她身旁坐下,想要执手,却被懿德极其自然的一个扬手动作避开了。
他略有尴尬,将手收回身前整了整衣襟,苦笑道:“你病了这么些日子,闻听今日愿意同贵妃与婉儿往御花园走动走动,是极好的事。”
懿德仓促一笑,只顾瞧着金册上那寥寥几笔墨印:“皇上以为是极好的事儿吗?臣妾还当皇上见着臣妾如此,如临大敌。”
皇上遽然厉色,沉声道:“皇后,朕知晓你心中委屈,朕能为你做的事,已然做的周全,你还有何事不满足?朕是君王,你为后,哪里有日日要朕迁就你的道理?”
懿德鼻中一嗤,忽而将金册挪至一旁,举眸目光清冷睇着皇上:“皇上心思缜密,替臣妾安排的是很周全。”她讪笑,有鄙夷之意从心底蔓延至眉目之间:“若不是欣太妃坏了皇上的好事,皇上如今不知该欢喜成何样。”
“你这话何意?”
“何意?”懿德眼珠如凝了冰霜,不见丝毫炙热与柔情,反向利剑般望着皇上,直欲戳入他的心底:“其实臣妾那日是该饮下哪壶酒的,臣妾也想瞧瞧,若臣妾殁了,皇上是否会像对待仁孝皇后一样,那般‘情深义重’。日日入巩华城祭拜,抚着棺椁痛哭流涕。”
皇上睨眼瞧着她,面色转阴,泠然道:“皇后,许多事要晓得分寸。仁孝皇后崩逝已久,你实在不该言语对她不敬。”
“那么皇上呢?”懿德反唇相问:“皇上对仁孝皇后的情谊,究竟是爱意,还是敬重?”他痴痴望着皇上,见他默声下去,便恣意笑了:“若说皇上真心喜欢仁孝皇后,臣妾与仁孝皇后同入宫中,是日日夜夜都瞧在眼底的。您对仁孝皇后的那些真心,倒不如她死后这般真挚。臣妾倒不知,您这些深情模样,究竟是不肯承认自己的凉薄,还是做给天下万民瞧个模样?”
“你放肆!”
积压胸腔的怒火,终随懿德的步步紧逼而如山洪喷薄。
皇上赫然起身,用力一掌掴在了懿德面上,对她乾指怒目道:“朕屡屡包容你,却不想要你变成如今这幅疯癫无状的模样!”
他盛怒不减,拿起案上金册冲着懿德晃了两下,而后狠狠摔在地上:“早知如此,朕当初便不该立你为后!便是贵妃,婉儿,都要比你好上十倍,百倍!”
夜色渐浓,皇上的嘶吼声如龙吟泉涧,震的懿德耳蜗刺痛。
她扬起红肿面颊,死死盯着皇上,冷道:“皇上为何会立臣妾为后,你我心知肚明。莫说重来一次,便是十次、百次,您的选择仍会是臣妾!哪里有丝毫的爱慕眷顾?不过是要臣妾做一个端然无害的摆设,像是请了一尊西山寺的镀金观音回来,震在您的后宫之中罢了。”
皇上脖间青筋暴起,面色红涨不堪。他鼻尖喘着粗气,目光凶狠如野兽凝视着懿德:“你这皇后做的如此辛苦,便莫要再做了罢!朕明日便会晓瑜六宫,废了你的后位,也算如你所愿了!”
懿德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若将心中多年的委屈一并吐出。
她唇角微微扬起,泠然笑道:“臣妾是不愿做您的皇后,只因与您这样虚伪绝情之人结为连理,实在令臣妾恶心至极。只是如今既然做了,那臣妾便要端出母仪天下的样子,好好儿受着皇上您带给臣妾的好儿。皇上要废后,您敢吗?”
她霍然起身,一步步逼近皇上:“前朝战事吃紧,您此时废后,军心大乱民心不定,为着您钟情一生的天下,您敢吗?”行至皇上身畔,冷笑若幽魂附耳一句:“不若臣妾给皇上出个良方?您大可以了结了臣妾性命,如此便可无忧。臣妾觉着,鸩酒甚好。”
皇上见她如此疯魔,不禁吓了一跳,忙一把将她推开,怔怔道:“你......你疯了!”
“臣妾疯了?除夕夜合宫夜宴,欣太妃饮了那壶您着人替臣妾新换的酒人便去了,皇上您告诉臣妾,你我之间,究竟是谁疯了?”
“你怀疑朕?”皇上震惊到无以复加:“你怀疑是朕要毒死你?荒唐!若如此,内监如何验不出酒中存毒?”
殿内无风,却令懿德觉着唇齿发寒,她怅然摇头,缓缓道:“这事儿再荒唐,还能比太医院举院太医明知晓臣妾身子有虞,却慌报了十三载的平安更为荒唐?荒唐事儿臣妾瞧多了,便不觉着稀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