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夜深,庭院宫寝格外寂静。
天光昏暗浓稠,若点了墨的画卷陈陈铺开,遮云避月。
皇上怒意横在脸上,可对着容悦,终究是有所克制。
在他眼中,容悦在这后宫之中,想来是最和善柔顺之人,如今做出这般事儿,总要他觉着或有隐情,不是容悦的本意。
皇上细细打量着着花鸟纹夹棉锦内衬寝衣的容悦,面色阴晴不定,不多时口中轻叹出声:“贵妃,夜深了,便叫南府的戏台子散了吧。”
皇上并不唤她起身,容悦满面局促,端然跪地不敢挪步,只浅声应道:“皇上,臣妾夜来难眠,便唤了歌姬来吟上两曲,不想忘了德嫔妹妹如今已然搬来了臣妾旁的永和宫,扰了德嫔妹妹安枕,实在是罪过。”
皇上缓缓行至她身旁,伸出手来扶她起身:“你的性子朕知晓,想来也是无心之失。只是德嫔如今有着身孕,许多事儿,你还需多担待着。”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容悦暗自松了一口气,余光却瞥见琳兰正冷眼瞧着自己暗笑,方才知中了她的计。
未等她定神,便听皇上又凝声道:“方才拦在门口的婢子......”
莲心赶着趟碎步行到皇上身前,一脸谄媚跪地福礼:“奴婢莲心,叩见皇上!”
“出言不逊,顶撞妃嫔,伺候着贵妃,倒比贵妃还要端出几分主子架势,如此狂悖,委实放肆。”皇上扬一扬手,将宫外候着的内监唤来,肃声道:“拖下去,杖责五十,罚入辛者库伺候!”
内监接旨便要拿人,莲心吓得汗水涔涔,磕头如捣蒜惊恐道:“皇上饶命!奴婢糊涂!奴婢糊涂!”
容悦见人即刻便要被内监拖走,忙出言劝道:“皇上,莲心是伺候臣妾身旁久了的奴婢,平日里虽性子傲些,可总算伺候臣妾贴心。若是挪去了慎刑司,一时没个趁心的在身旁伺候,许多事儿也是不方便。”
皇上思忖须臾,颔首道:“既是要伺候在贵妃身旁,这目中无人狗仗人势的性子非得好好儿改改,便杖责八十,挪回承乾宫养伤罢。”
容悦闻言叩谢君恩,莲心则被随侍的内监拖入慎刑司,人口中高呼着饶命,梁九功嫌她聒噪,冲内监使了个眼色,忙将她口舌以碎布堵住。
次日一早,六宫于承乾宫请安时皆闻听了昨夜之事,容悦自觉面上挂不住,于是早早便遣了众人去。
来慎刑司外接莲心回宫时,见人面色苍白,后腚满是淋淋鲜血,不禁蹙眉道:“你这般糊涂,活该被人打死!”
莲心虚着力气委屈道:“娘娘,奴婢怎知皇上会......”
“你在敬事房寻下的人怕是不中用了。皇上昨夜里明明翻得是婉妃的牌子,旁人如何会报给你珞贵人的名讳?”容悦闷哼一声,拂袖道:“定是贱婢同着婉妃一并算计本宫,她有着身孕,皇上如何会宿在她宫里?以为自己是飞燕合德吗?”
“娘娘,这事儿分明就是婉妃为着替小浪蹄子出气,拿皇上算计着您。”
见莲心痛的站不稳身子,口中不住哀怨痛嚎,容悦微一蹙眉命几名随身的宫人将她搀扶回了承乾宫。
另一头,于承乾宫请安而出的婉媃,强被琳兰拉扯着入了永和宫,二人方一入殿内,便见琳兰盈盈笑着合不拢嘴:“姐姐没见,昨日里贵妃脸都快绿了。”
婉媃淡然一笑,扬一扬绢子嘱咐道:“你且坐好罢,当心自己的身子。”
“痛快,实在痛快!八十大板......哈哈哈哈。”琳兰笑得前仰后合,捂着唇齿道:“莲心受了那样的刑罚,怕是好些日子不能再在咱们面前晃悠了。仗着有贵妃撑腰,成日里吆五喝六的,我瞧着她便烦。”
婉媃也不言语,信手取过一盏新沏的茉莉花茶饮着,只待琳兰笑声默了下来,听她倏而狐疑一句:“我总想不明白,从前贵妃娘娘那样柔顺的人,如今怎变成了这幅模样?”
婉媃徐徐吹着茶盏之上萦绕着的热气,淡漠道:“你怎知是她变了?或许人原本就是那模样,不过从前在咱们面前,佯装的厉害罢了。”
“姐姐......”琳兰双手托腮静静瞧着婉媃:“我总觉着,姐姐也与以前不同了。”
“哦?”婉媃扬声一疑,将茶盏放置在案上,道:“如何不同?”
琳兰摇一摇头:“不知道,只是若换做从前,姐姐定然会去苦口婆心劝慰贵妃一番,不似如今,会直戳要害,要她学了乖。还有那日我落红之时,明明是不打紧的事儿,姐姐偏瞒着皇上,将事情说得那样重,还莫名其妙的替妹妹求了个嫔位的位份。”
婉媃将鬓边微有垂落的青丝挽在耳后,微笑道:“从前我何事也不求,何事也不算,总以为放下便是自在。如今细想,这紫禁城中的皇帝后妃,既是老祖宗定了规矩有位份和权势的区别,自然是将咱们当做了后宫的女官。前朝官员立功尚可晋封,咱们得了皇上的宠爱,却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图,那是为着什么?”
她目光清明看向琳兰,摇头嗤笑:“便是如同为官者不思进取,只觉脚踏实地便是极好。如此,算得什么好官?”
“姐姐,我总觉着,你如今笑起来,不比从前好看了。”琳兰略有愁容缓缓道:“姐姐若有何心事,大可与妹妹说,别总一个人闷着。”
婉媃摇头道:“没有的事儿。”而后一手轻轻搭在琳兰小腹之上,含笑扬眉:“若是有,也仅是盼着这孩子早些出世,我可做得他半个额娘。”
琳兰亦笑:“哪里是半个,我的孩子,便是姐姐的孩子。”说着,她将手搭在婉媃的手上,定声道:“姐姐,几次三番的险事儿都是你帮着我,在这宫中,我唯信你一人。”
婉媃保持着嘴角微微扬起的弧度,静默不语。
这样的话,昔日容悦也曾与她说过。
只是如今,早已物是人非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