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年冬日,终是一场雪也未落。
康熙十八年十二月四日,宜嫔郭络罗柔嘉于宫中诞育一名小阿哥,皇上赐名为胤祺。
未加封宜嫔的位份,也未给她过多的疼爱,连着孩子生下来也是黑黢黢的不讨喜,皇上只瞧了一眼,便命乳母将孩子抱下去。
从前宫中的孩子,总要指了位份高些的生母养着。
许是皇上实在打心底里不喜欢柔嘉,亦不看重他与柔嘉的孩子,于是只吩咐了人养在阿哥所便罢了。
到了年下,赶着过了年节,得容悦扶持的戴佳毓宛,便又得了顶好的消息。
年初的一日,人在一夜侍寝的时候呕吐不止,皇上惊着,忙唤了太医来瞧。
这一探脉,才知是有了近三个月的身孕。
因着她的成孕,又有容悦举荐,皇上赐了她常在的位份,再不必于答应的位份上苦苦熬着了。
宫中侍奉的老人,除却婉媃,唯有僖嫔春樱未诞育过子嗣,春樱本就是个和善恭谨的性子,事事不愿出挑,人前也不显眼,自然得不了皇上的垂爱。
柔嘉新得皇嗣,可性子却收敛了起来,并未因着有了子嗣而愈发跋扈。
这一日,久不承宠的柔嘉破天荒入了长春宫给婉媃请安,人一入内便哭丧个脸,婉媃虽打心底里瞧不上她,可到底也没有给她办难看,仍是命云蝉与霜若奉茶奉点的伺候着。见她不说,自己也不问,只当她是闲来无事与自己闲聊。
柔嘉带着满腹的盘算来,如何能憋得住牢骚?
不过安静了一炷香的时辰,便开始喋喋不休起来:“婉妃娘娘您是知道的,嫔妾是真心爱慕皇上。奈何皇上连嫔妾瞧都不愿意瞧上一眼,连带着胤祺也......嫔妾心里实在是......”
“这话你同皇上说便罢了,与本宫说这些又有何用?”婉媃淡漠一笑:“本宫又不是皇上肚里的蛔虫,即便知晓你思念皇上,也是替你做不得主的。”
柔嘉略略一怔,尴尬赔笑道:“嫔妾不过说嘴两句,倒要娘娘见笑了。”
“都是自己姐妹,本宫有什么好笑话你的?”婉媃摇一摇头,取了银挑子来拨弄着香炉内的灰烬:“你若要问本宫,本宫倒可给你指条明路。皇上一向喜欢懂分寸的女子,宜嫔若是平日里少搬弄些门前是非,也不至于被皇上厌弃至此。”
“嫔妾从前是有错处,可如今这不是幡然醒悟了吗?”柔嘉起身,行至婉媃座前遽然跪地一拜:“还请婉妃娘娘垂怜。”
“你这是做什么?”
“嫔妾知晓娘娘与贵妃娘娘不睦,如今娘娘正值用人之际,若娘娘肯提拔嫔妾,嫔妾自当为娘娘效犬马之劳。”
婉媃眸子微眯自上而下打量着她,许久才沉吟一句:“本宫与贵妃何时不睦?方才本宫还说,皇上最厌恶搬弄是非的女子,宜嫔这便忘了吗?”她轻巧一笑,兀自起身向寝殿行去:“朽木不可雕,宜嫔还是先回宫想清楚个中缘由,再来与本宫闲话罢。”
撂下这一句,便掀帘而入,再不理柔嘉。
云蝉伺候着柔嘉起身,而后恭谨将她送出宫去,但见她面对着婉媃恭恭敬敬,人方一出宫门口中便骂骂咧咧,只得无奈摇头。
待回到寝殿侍奉时,婉媃正替胤禶纳着一双蟒纹团福的布鞋。
“娘娘猜的不错,人出宫时,果真口中吐不出一句好话来。”云蝉一璧说着,一璧替婉媃添了新灯。
婉媃停一停手中针脚活计,微笑道:“她是与本宫同一年中选入宫的,本宫如何不知晓她的性子?从前交好慧妃,继而依附皇后,再后来又同珞馥走得亲近,这样的人,见着你好便巴巴儿地殷勤左右,见着你势颓,比谁都耐不住性子想要踩上一脚。她与本宫投诚,左不过是为着自己的荣宠,为着自己的孩子罢了。这样性子的人,本宫可不敢留她。”
“娘娘瞧的通透,可如今胤祺不得宠,宜嫔为着替孩子筹谋,总要巴结着您或贵妃。今日您拒绝了她,她岂不是要......”
“要什么?”婉媃摇头打断了云蝉的话:“昔日容悦被贬为答应时,明里暗里可没少受过她的气。本宫容不下她,你且以为容悦可以?即便容下了,也多半是要左右算计着,能让她得了什么好儿?”
话落,手中那双布鞋已然纳好,婉媃将其攥在手中,左右瞧着,欢喜笑道:“胤禶瞧着一定喜欢。”说着起身,同云蝉一并入了胤禶的寝殿内。
来时孩子正被乳母抱着在殿中来回踱步,口中哭闹个不休,双手双脚也在竭力挣扎着。
乳母见了婉媃便抱着胤禶浅福一礼,略有焦急道:“娘娘可来了,五阿哥闹得厉害,奴婢瞧着是非得您来哄才见好。”
婉媃将布鞋交到云蝉手中,满面含笑将胤禶抱起,一手不住在他光滑红润的脸蛋上抚摸着:“胤禶又哭啦?婉娘娘给你瞧新鞋子,看看喜欢吗。”
云蝉应声将那双布鞋递到胤禶面前,没想孩子一见布鞋即刻止住了哭声,一双小手在空中挥舞着,一把将鞋子抓住把玩。
乳母见了忙不迭笑道:“奴婢伺候过那么多阿哥公主,还是头一次见着与养母这样亲近的,便是连生母也比不过。娘娘是真心疼爱五阿哥,想来五阿哥感受得到,也是真心喜欢娘娘。”
婉媃笑而不语,一双美目若含了春水般荡漾起涟漪,满是疼惜睇着怀中的胤禶。
有了这个孩子,宫中百无聊赖的日子,总算有了些许盼头。
虽说不是亲生骨肉,可孩子与她亲昵,她又哪里有不真心疼爱的道理?
在婉媃心中,已然将胤禶视若己出。
惦记着下个月二十便是胤禶的生辰,于是嘱咐乳母道:“胤禶生辰之时,去寻了君答应来,她是胤禶的生母,欢喜的事儿,自然得有她在。”
乳母诺声应下,直夸婉媃贤德,一旁云蝉亦搭腔道:“算算日子,咱们五阿哥生辰,应是恰巧与德嫔娘娘的生产之期撞上。二月二十,可是顶好的吉日。”
婉媃手指轻轻点在胤禶鼻尖上,言语轻快颇有几分童真道:“咱们都是有福气之人,是不是呐小胤禶。”
殿外,墨黑乌云姗姗晚来,干燥了这么些日子的紫禁城,终于迎来了一场酣畅淋漓的雨水。
只是这天儿阴沉若于苍穹之上披了一抹黑布,瞧着总让人心里有些发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