旨意传遍六宫时,紫禁城已然暮色四合。
天色蔓延着无休止的黑暗,半边天空更是弥漫着风雨欲来的暗沉,仿若于清水中团团化去的墨汁,星点压在空中,令人瞧着尽是压抑。
小案上铺着的锦缎桌布,是古翠贴金边的飞凤图案,借着长春宫殿内明亮的灯,独独绽着耀目的光晕。
这一卷是内务府新送来的,不止如此,婉媃的一朝得势,还未半日,宫中装饰已然新添过半,极尽奢华。
虽说是皇上的意思,可到底也不至于如此奢靡。
无需细想便知多是因着内务府的奴才先前怠慢自己,如今人人惶恐,巴巴儿想着如何讨好。
彼时婉媃在白长卿的细心医治下,体内毒性已然消减大半,人正盘腿坐在暖座上,以柔指绕着乌黑浓密的青丝。
是夜守夜之人乃为霜若,见婉媃迟迟不肯熄灯歇下,便入内探之问道:“娘娘今日毒事方解,是该早些歇着。”
婉媃笑着摇头,淡然道:“睡了一日,腰酸背乏,添了喜事,自该想一想各中缘由。”
霜若的声音轻缓而惬意:“娘娘筹谋数日,终于有了结果,是该欢喜。佟氏经此重创,已然不复了往日的势态。虽是太皇太后骤然发病,得她钻了空子为未皇上重罚。可皇上心中您与她孰轻孰重,合宫诸人自会分辨。宫里的人都是瞧着皇上的眼色做事的,她往后的日子,怕是难了。”
“这才到哪儿?”婉媃举眸瞥向菱窗外,单薄的夜色若铺陈开来的墨黑绘卷,寂静而迅猛地占据了大片天空。
正瞧着,便有秋雨淅淅而落。
新雨翻出泥土气息,令人嗅之神情怡然。婉媃猝然微笑:“比起长姐的苦,佟氏这点儿责罚还远不够。不过皇上未重责她也好,留着给本宫,好好儿与她‘相与’一番。”
霜若微微一笑,取了一单披风来盖在婉媃腿上:“任她如何想,也不会想到那毒蛛与‘引蛛草’,是咱们求了沈大人安排,在宫中闹出那样大的动静,也只为了让嫏常在瞧着那事儿是如何凶险。如此便可撇清了咱们自己,更坐实了佟氏的罪过。”
婉媃斜倚在暖座上,了然道:“不过是学着佟氏下作法子,直叫人觉着恶心。从前本宫最痛恨这宫中女子的无端算计,不曾想如今却已然成了那最会算计之人。”她苦笑摇头,又道:“不过算来浮生终若梦,你输我赢,相斗无绝衰,这般此起彼伏的,总归不是正途。”
次日,合宫请安顺理挪去了长春宫。
彼时容悦告假称自己身子不适,并未列席。
这样丢尽脸面的事儿,她不肯来也在意料之中。
因着她不在,被她欺压了许久的嫔妃也总算舒了一口恶气。反倒是与她交好之人,见着婉媃心中不免暗暗发怵。
而婉媃也并未为难诸人,只未指名道姓道:“从前佟氏为贵妃,摄六宫事,你们中谁人做了许多错事,本宫瞧在眼里,不过懒得搭理罢了。如今本宫受恩于君,替主中宫,自然要理一理那些不正的风头。”
她一一扫过满殿的新面孔,打眼看着,都是些娇嫩眼艳丽年轻女子。
各个簪金带银,打扮妖冶,丝毫不知端庄得体为何,于是训斥道:“新入宫的嫔妃,位份只在答应,顶个出挑的也没有。侍奉皇上重要是在辅佐君王,体察圣心,若是一味以色侍人,献媚讨好,那便是祸水红颜。本宫不是佟氏,眼里容不下魅惑君上的狐媚子。识相的,便打扮得体些,若要本宫再见着一个个妖娆似风尘女子,仔细本宫扒了她的衣裳,即刻打入冷宫!”
这样的话,吓得一众新人遽然色变。
人入宫时婉媃尚在禁足,却不想头次相见,便是个这样言疾色厉的主儿。
从前只知道婉妃最得皇上倾心,不过若论着荣耀尊贵,当属贵妃佟氏首当其冲。
如今见着婉媃架势,才知何为小巫见大巫。
请安毕,久未与婉媃谋面的琳兰独独留下,执手想看,不禁泪流满面:“姐姐,数日不见,却不知你受了这样的苦。”
婉媃笑看她,摇头道:“再苦总也熬过来了。禁足时,你日日来长春宫外却不得见,你的心意,我都瞧在眼里。”
琳兰满目柔情瞧着婉媃,问及她身子几句,而后遽然色变,愤愤道:“佟氏如今势倒,瞧着她还能风光几许!恨只恨皇上还要毒妇养着三位阿哥,阿哥跟着她,又能学了怎样的好儿?”
“你放心,我不会令阿哥再养在她膝下多少时日。”婉媃目光清明望向承乾宫方向:“她的苦日子,这才方要开始。”
是日用了午膳,婉媃独独些云蝉入了承乾宫。
来时容悦正睡在榻上,整个人本存了些许的颓败神色,却在见了婉媃的那一刻旋然疏朗起来。
她唇角扬起了一个苍凉而鄙夷的笑,含着几分怒气道:“你来作甚?”
婉媃兀自坐于暖座之上,拨弄着案上供奉着的迎春花:“春日已去,姐姐宫中地气最暖,难为着迎春花还兀自盛放着。”她说着,一手托着莲纹白玉花盆底,一手用力将那迎春花连根拔起:“不合时宜的东西,摆在这儿,实在碍眼。”
容悦冷冽一笑,嘲讽道:“你便只有本事对着花花草草泄愤吗?”
婉媃恬然微笑道:“本宫有几多本事,姐姐若想见识,本宫定当尽数展露无余,还望姐姐笑纳。”
容悦满面不屑瞥了婉媃一眼,轻嗤一声:“手下败将,不过赢了本宫一局,便迫不及待要来本宫面前耀武扬威了吗?”
婉媃含着恬静若春水的淡薄笑意:“妹妹何时在姐姐眼中如此不堪?姐姐最能沉得住气,妹妹与姐姐交好多年,自然耳濡目染,不敢辜负姐姐心意。”
“只怕你学艺不精,要惹了本宫笑话。”容悦端坐妆台前,新添脂粉上妆:“本宫将你那蠢钝的长姐算计致死,断了胤佑的足令你无法将他养在膝下,命惠嫔杀了你视若骨肉的胤禶,更取了顽石将与你交好的端嫔生生砸死。你伤及自身构陷本宫,折腾出这样大的动静也不过是令皇上降了本宫的位份。你那粗苯心思,如何与本宫相提并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