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天儿,微寒不迫人,本是宜人的舒适。
奈何容悦畏凉,于殿中仍燃着几座暖炉炭盆,烘的人面红彤彤,像极熟透的柿子。
婉媃犹豫了半晌,才勉强赔笑上前慰问道:“姐姐无事吧?”
容悦瞧她一眼,静静颔首,不见往日半分戾色:“无事,劳你费心了。”
婉媃瞥她被棉布包裹起来的脚腕一眼,微笑道:“瞧姐姐伤着严重,张太医虽与姐姐亲近,到底也不是治疗跌打一门的行家,不若妹妹唤了白太医来替姐姐瞧瞧?”
容悦泠然摇头婉拒:“哪里用这般麻烦,不过是小病痛罢了,修养几日便得好。”
婉媃见她推诿,心底暗自冷笑。
她哪里会为着救茹歌而伤及自身?
只怕这样的伤,只为伤在皇上的眼中,令皇上瞧着自己仍是原先那个仁善妥帖之人便是了。
这般尴尬虚伪的对话,随偏殿一阵欢愉呼喊声戛然而止。
皇上闻声,眼角眉梢充斥着喜悦之色,按了按容悦的手,道一声朕去瞧瞧便挥袖疾步而去。
待皇上出了正殿,婉媃才收了一脸和顺,蹙眉冷笑道:“姐姐宫中的地面若当真湿滑,可该要内务府的奴才来替你重新翻整一翻。没得头先里摔死了端嫔,如今又险些伤了良答应的胎,若是哪日伤着姐姐自己一不小心夺了命去,可要叫皇上心疼了。”
容悦抹去眼角泪渍,恣意笑着:“可不是?妹妹等下出宫也得当心些,你与端嫔交好,若是落了个一样的死法,你钮祜禄氏可算是在大清的后宫死绝了。”
婉媃耸肩讪笑,鼻尖冷哼一声,泠然道:“其实姐姐原不需唱这一出好戏,你母家前朝得势,皇上已然许了要复你位份,姐姐便这般急不可耐吗?”
容悦幽幽看她,在雀珍搀扶下徐徐起身,双足落地行走自如,不见半分伤状。
人挪着莲步至了案边,于茶盏中添两盏热茶,一盏递给婉媃,一盏自己饮下:“妹妹在后宫嚣张了这么些时日,各宫游走,挑拨离间,弄权作势,如今乍然要归位于本宫,心中怕是很不甘吧?”
婉媃接过茶盏晃了晃,又信手置在了桌上:“有何不甘?宫中时日还长,妹妹自当好好儿扶持姐姐,一步一步,走向你该去的归宿。”
话落,抚一抚额发轻巧一笑,转身离去:“姐姐还是在榻上好好儿卧着罢。张太医方才与皇上言说,姐姐这足伤没个两月是落不得地的,若是要皇上瞧见姐姐如今动如脱兔,还不知该如何想你。”
入了茹歌所居偏殿,顿时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
太医报母子平安,天赐的福气,皇上又得一小阿哥。
彼时皇上正将孩子抱在怀中,从旁候着的钦天监监正南怀仁②忙不迭进言道:“皇上,微臣夜观星象,良小主这一胎,日中出生,又逢满月满日之日,是为吉中上吉之兆。且西南凶星因此胎落地霎时暗淡,紫微帝星旁绕有一小星,助帝星祥吉。良小主为皇上诞育的这名小阿哥,属实是皇上诸多皇嗣当中最为旺帝的一位呐!”
皇上闻言大喜,赏便合宫诸人。
这南怀仁本是西洋人士,乃是异国之人于朝中官职最高的其中一人。
为人贪财敛宝,无所不用其极。她骤然替着茹歌所得皇子进言,无需细想便知是拿了容悦的好。
正满殿宫人跪地忙着谢恩时,婉媃则冷冷睇了南怀仁一眼,打趣道:“大人果真慧眼,如今未时三刻,大亮的日头你也能观星象。本宫实在佩服。”
南怀仁被婉媃这话噎的面色铁青,如何还说得出话来?
皇上斜眼瞥着他,人吓得面色遽白,忙掰着指头算了片刻,叩首回道:“皇上,星象之事哪里又只是入夜才可观见。微臣......”
“闻听大人在皇上幼时曾授予皇上西洋巧技,当为半个帝师。本宫倒想听听,大人是如何推算出皇子命数的?”
南怀仁正欲回话,皇上却将孩子抱给乳母,冲婉媃摆摆手道:“你便莫要为难他了。西洋算法是要比咱们满人算法精巧些。若非如此,朕也不会命他为钦天监监正。尤记得他曾与朕说过,西洋入夜的月亮,比着咱们中原还要圆上许多。如此要说他日间也能推算,倒也算不得稀奇了。”
婉媃冷笑一声,不禁生了几分无奈,只好作罢道:“那真是委屈大人,舍了你们的圆月而效力于大清。”
南怀仁深深俯首,再不言语一句。
康熙二十年二月初十日未正三刻③,良答应卫茹歌于承乾宫诞育皇子,乃为皇上生子列序第八。
八阿哥得皇上赐名为‘胤祀’,暂育阿哥所,又因南怀仁所言,皇上只当胤祀可望帝,打出生便对他十分疼爱。故而并未动过替他择养母的心思。
茹歌与容悦蛇鼠一窝,婉媃本想请旨养了她的孩子用以制衡二人。
却不料一句天象迷信,生生断了她这念想。
茹歌这一胎,不仅是皇上的福星,亦是她自己的。
生产后,人尚在月子里,皇上便拟旨册封她常在的位份,更流水的赏赐挪入宫中。
次日,拟旨晓瑜六宫,佟妃佟氏容悦,救助良常在卫氏茹歌与八阿哥有功,着复贵妃位,与婉妃同掌六宫事。
这样的消息传遍六宫,最先坐不住的便是日日青灯古佛相伴的玉汶。
她得此信,匆匆赶至长春宫,心有余悸道:“娘娘,佟氏摇身一变又成了贵妃,您若要从她手中夺回胤禔,怕更是难了。”
“你慌什么?”婉媃手中取着宁水香,正拿了个银挑子往博山炉里添着香粉:“念了这么些天的佛经,性子倒愈发沉不住。”
玉汶见她面不改色,闲顾自事,更急道:“嫔妾如何能沉住性子?胤禔是嫔妾的亲生骨肉,若是贵妃知晓嫔妾背弃于她与您为伍,胤禔如何还能有好日子过?嫔妾实在惶恐。”
婉媃将放着香料的锦盒递给云蝉,信步走向玉汶,泠然瞧她一眼,微笑道:“本宫不是贵妃,本宫允了你的事儿,自会做到。”她拍一拍手上余粉,转身向寝殿行去:“安心在你宫中诵经礼佛,好好儿忏悔自己的罪过。你所求,本宫自会一一应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