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接胤禔回宫之后,安顿好了他的居室见孩子累极,于是吩咐云蝉伺候着胤禔就寝,而后独独入了乾清宫去回了皇上恩典。
来时正巧遇着梁九功方向皇上报完事情始末,皇上闻听容悦伤愈,便道:“张奎医术果然高明至此?伤筋动骨一百天,贵妃不消几日便能落地行动自如,当真稀奇。”
这话正传入婉媃耳中,婉媃便道:“依着臣妾瞧着,定是张太医误诊了贵妃病症才是。若是伤了筋骨,任你华佗再世,恢复起来也是需要时日的。方才臣妾与梁公公瞧的真真儿的,贵妃娘娘健步如飞,尤胜从前。可见是张奎医术不精,误诊了娘娘足疾。倒要惹得娘娘卧榻良久,令皇上与臣妾挂心不已。”
细说之下,婉媃更劝皇上应重责张奎,否则宫中太医来日误诊病症的事儿多了,岂不是要人人自危?
皇上遂下旨,责打张奎五十大板,以儆效尤。
这样的事儿传入承乾宫,令本就失了胤禔这枚棋子的容悦更为盛怒。
彼时人正同珞馥痛骂婉媃,消息传来,更是用力拍案愤恨道:“张太医医好了本宫顽疾怎就挨了打?皇上这是盼着本宫这一生都卧在榻上做个同胤佑一样的跛子吗?”
珞馥劝道:“娘娘息怒,眼下胤禔养在婉妃膝下,对咱们可是百害无一利呐!”
“养就养了,吃里扒外的东西,养在哪里都是个祸患!”容悦言语虽狠辣,可目中晶莹闪烁的泪光却是骗不得旁人。
说到底,她对着胤禔,是真心的喜欢。
自胤禔养育在她宫中,诸事无不尽心尽力,全然视若己出。
若不是自己一朝失势,见着胤禔待自己不如从前亲近,反倒常与生母往来,自己如何会算计到胤禔头上去?
可她如何又能想到,胤禔那样品性纯良的孩子,在未得自己算计之前,日日将她记挂心中极重要的位置,直逼自己生母惠嫔。
许多事儿,便是因着表面的误会与彼此间的不信任而生了分歧。
便如同此时,她心中恨着胤禔不孝,胤禔心中,自然也恨着她利用自己构陷生母。
从前的母慈子孝,如今瞧来,唯余两相生厌。
自打胤禔挪去了长春宫,婉媃的日子,渐渐过成了一朵艳丽不败的花。
胤禔是极懂事的孩子,知晓婉媃如此行事是救了自己与生母,自然对婉媃感激不尽。
于是成日里晨昏定省侍奉在婉媃身侧,便是连琳兰这个育有二子的母亲瞧着也着实羡慕。
只盼着自己的孩子日后若也能同胤禔一样乖觉懂事,便是极好。
胤禔养于自己膝下,婉媃倒也并未食言,虽是皇上明令禁止玉汶再与胤禔谋面,可婉媃常召玉汶来长春宫闲话,同处一屋檐下,母子见面的机会哪里又能少呢?
每每玉汶来时,婉媃也不提胤禔的事儿,只吩咐了照看胤禔的嬷嬷带着胤禔在庭院内玩耍,如此,玉汶出宫之时总能与胤禔亲昵一番。
一来二去,心中对婉媃感激之情尤胜从前,也渐渐地,对自己谋害胤禶一时追悔不已。
人日日在宫中理经诵佛,在得悟后更日日吃斋,皇上偶有问及,婉媃也只说玉汶如此是为着皇上,为着大清的福祉虔诚祝祷。不已自身荣宠为盼,只盼皇上平安顺遂,大清国运昌隆,是极难得的事儿。
皇上由此也对玉汶有所改观,虽再无召她侍寝,可倒对着她多了几分敬重之情。
康熙二十年二月十七日,皇上于早朝期间下决议,将巩华城内仁孝皇后、孝昭皇后梓宫,同挪入景陵奉安。
遣太子胤礽率诸臣前往拜祭,更因着孝昭皇后乃为婉媃亲姐,特命随行。
二月十九日,帝王銮驾正式启行,于三月初七日到达山陵景陵,特命康亲王杰书至仁孝皇后梓宫前、庄亲王博果铎至孝昭梓宫前,读祝致祭。
礼毕,安放两位皇后的灵柩一起至主陵地宫前享殿内,翌日安葬礼成。
同时,皇上还特地安抚两皇后家属,赐财赐物,以示恩宠。
三月初八日銮驾回京之日,因一朝回宫,后妃再想出宫拜祭实属妄言,于是在婉媃再三恳求下,皇上特许婉媃入地宫祭拜孝昭皇后。
婉媃来时,懿德梓宫已然入土,只余牌位落在其上。
婉媃缓缓席地而坐,抚摸着足下这片土地,冲着懿德的牌位,露出一抹纯真的笑。
她许久,未曾这般笑过。
只是这笑容,略显酸涩,不多时,便有泪水充盈眼眶。
“长姐,好久不见。”
“你不在的这些日子里,我时常会想起我们小时候。无论犯了何错,你与陵游哥哥(就是沈夜,怕大家忘了),总是护着我。往后的路,我只得一个人走下去,可是你放心,我已经不是从前那个不懂事的孩童了。”
她身子渐渐抵付下来,平躺在地上,鼻尖轻嗅着新土气息:“见着阿玛与母亲了吗?也不知他们在九泉之下过得如何。”
“长姐,你瞧。”她指一指地宫尽头的锁重门,明媚笑道:“你最是怕暗,怕黑,虽说地宫里有长明灯燃着,可总怕你不安心。我劝了皇上,也得了两宫太后的许可,自他驾崩前,地宫之门不会合上。从前你总与我说,‘有长姐在,你别怕。’如今也能换我说一句,有婉媃在,长姐别怕。”
她笑着,不自觉泪水湿了遍地:“容悦害死了你,害死了文茵,这一切,皆是因着我不听你的劝诫,信错了人。长姐,我总觉着,是我对不住你,是我害了你一生。你原谅我,你放心,她欠咱们的,我会一点一点,要她悉数奉还。”
婉媃摸一把泪,徐徐起身,冲着虚无的空气,行三跪九叩大礼:“你最不愿见我落泪,你瞧,我如今笑的,好看吗?”
这一句落,她内心的坚韧岿然决堤,再抑制不住伤情,用力攥着发痛的胸口,恸哭出声。
“长姐,我好想你。”
康熙二十年三月初八日,仁孝皇后、孝昭皇后梓宫一同奉安入景陵地宫,地宫锁重门自康熙下葬前,数十载未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