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二十年三月初九日,圣驾回銮。
于边州落宿的第一夜,皇上一直静静坐在自己的配室内,夜里晚膳也没进两口,人神伤自默然,身后仿若有巨大的山脊压着他的脊梁,令他喘不过气来。
胤礽最是点眼,见皇上如此从旁劝慰良久。可到底是稚子,两句话说不到点上,反倒更添皇上忧愁。
一时间望着胤礽红彤彤的面颊,皇上心底不禁油然生很。
这恨,全然是因着胤礽生母淑嫜的崩逝,便是因拼死诞育他而血崩不治。
奉安淑嫜入地宫时,胤礽对着文武百官行为举止尚算得体,可入葬地宫后,群臣哭灵之时,却见胤礽一脸漫不经心,连眼泪也挤不出两滴。
到底是一出生便没了母亲,连着一面也未见上,没有感情不足为奇。
可毕竟生母为诞育自己而受累,他若是个有心的,如何也会伤情一番。
这样的表现皇上看在眼里,嘴上虽不说可心中自然不豫。
命嬷嬷将胤礽带下去时,正巧遇着闻得消息赶来的婉媃。
因奉安丧事,人早已换上一身素净氅衣,额发松松绾起,单以素银簪子束着。
皇上俊朗的容色在暖黄烛火的映射下,颇显几分颓然倦意。
日间哭的久了,眼睛微微肿着,眼底的乌青与眼睑内的暗红血丝令人瞧着心疼。
婉媃静默不语,行至皇上身旁简单福一礼,便依着他身旁坐下。
三月初的天儿,虫鸣窸窣于田间,传入殿内,倒显得所居更为空旷死寂。
婉媃靠在皇上厚实的肩胛上,怔怔望着摇曳不定的烛火,听皇上遽然幽幽叹了一口气:“从前巩华城离京尚近,朕每月总有闲时,可来此看望淑嫜与懿德。如今挪入景陵,虽是入土而安,可往后若想再见一次,怕是难了。”
婉媃握着皇上冰凉的手指,一根一根细细数着。
他的心思,原是同自己一样,可也不尽相同。
婉媃神情略显平静,只浅声一句:“若是有心,逝者音容笑貌总会留在心底,思念时只需闭目,人便现在眼前,与生死、远近,本就无关。”
皇上揽着她的臂膀,不觉叹息一声,温热的气息打在婉媃鼻尖,却令她在这三春天里,莫名觉着一层寒意。
“朕从前,为着国事,为着稳定前朝,立了淑嫜,立了懿德为后。反倒真心疼爱的女子,一直不得其名。”皇上说着,将婉媃下颚抬起,满目柔情睇着她的眸子:“吴军气数已尽,三藩战事不日便会平息,朕想着,平藩之后,便要立你为后。”
这样的话,令婉媃身躯微微一颤。她目光有一瞬的动容,很快又复了平静。
那高高在上,璀璨夺目,万众所盼的后位,折了多少条人命去?
更像是以血泪堆砌而成的冰冷宝座。
遥想初入宫闱,见着淑嫜恭敬称一声皇后娘娘,这样的称谓,金玉其外,内里含着的辛酸,为得者可知。
她从前求得,不过是入宫做得皇上宠妃,光耀门楣,为生母舒舒觉罗氏在阿玛遏必隆面前争得几分面子。
那时的她只有十三岁,虽是聪慧,可想法本就幼稚。
后来皇上日以继夜的关心疼爱,真心也好,虚情也罢,总令她为之动容。
如今一恍,不觉间自己已然是二十有六的年纪,这样的年岁,自己盼得的,又会是什么?
不过是自己真心仰慕喜爱之人的一片真心罢了。
她看着眼前的皇上,心底渐渐升起了无限的恐惧。
这才明白,有些伤害,一旦生了,便是一生。
无论对方如何去做,总填不平相处时崩裂而生的缝隙。她再不能全心全意尽信皇上,也再不敢将一颗真心,毫无保留的托付与他。
因此,原是自己最为唾弃的后位,如今瞧来,却是极好的事儿。
最起码有着这样的位份,长姐的仇,便得报了。
“臣妾在意的,从来不是这些。”
终于,她还是说出了这般违心的话,而后低俯于皇上怀中,紧紧抱着他。
从前只说自己不曾算计皇上,不曾算计旁人。
如今该算计的,也便一并算计了去。
皇上喜欢的,一向都是柔顺似水的女子。
而自己喜欢的,一向都是坦坦荡荡如竹气节的男儿。
如今,眼前人已非良人。可这深宫禁院,谁又能逃得出呢?
御驾回京之日,是在四月初的一日,后宫嫔妃旧不见皇上,得了容悦的默许,莺莺燕燕围着乾清宫,各自寻了稀罕玩意儿殷切求见。
婉媃于乾清宫出来时,见着一众新鲜面孔,不禁笑道:“皇上离宫数日,忙着国事,怕是没那闲工夫应付你们。若是有心,便在这日头底下晒着,皇上怜香惜玉,迟早会见你们一面。”说着,抬手眯眼瞧了眼灼目的日头,盈盈漫步回宫。
一月的周车劳顿,本已令婉媃疲累到了极处,偏是在入了长春宫后,还未与见了主子欢喜极了的霜若与云蝉攀谈几时,便见琳兰姗姗而来,一见她便笑意盈盈,亲昵无间。
琳兰来时,只用两璧和田玉扁方绾着云髻,着一身天水碧色无纹绣单氅衣,愈发显得素雅。她身处嫔位,素日里又是喜欢打扮的女子,不过一月不见,竟如此清简,不禁令婉媃奇道:“这一月不见,怎就这般素净了?”
琳兰紧了紧身前的缎带,渐收了笑意,略有几分无奈道:“姐姐与皇上一月不在,这后宫已然变天了。”
婉媃目光扫视着霜若与云蝉局促的目光,眼眸一转,沉声问道:“贵妃又使了什么新鲜招数?”
琳兰刻意压低了声音,忽而凝眸隐秘道:“太皇太后一月里犯了三次头风,次次皆由贵妃照料痊愈。她人惯会佯装伪善,哄得太皇太后喜乐,与她亲密似亲孙,日日唤在身旁闲话。她向太皇太后提议,后宫应行节俭之风,缩减了妃位以下嫔妃过半的月例银子和日常用度,咱们哪里还有心思打扮?”
琳兰一番话令婉媃听得糊里糊涂,于是问道:“力行节俭之风是好事,左右宫外那些百姓多有囊中羞涩之人,剩下钱银去接济鳏寡孤独者,算是善事。”
琳兰嗨叹一声,一脸嫌恶打断了婉媃的话:“若是如此倒算她尚做了件人事,可姐姐知道那省下来的钱银去了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