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平莺死的蹊跷,入葬那日更是诡异。
人抬在架子上,和着棺椁一并点火烧了。烧了半晌,枯柴都烧黑了,棺椁却星点火眼不见。内监正添了火油上去,又偏不巧赶了一场倾盆大雨,这事儿因而耽误下来。
这样的鬼魅事儿最为宫人所喜嚼舌根。云蝉得婉媃吩咐,更将这事儿私下里传的神乎其神,只说薛平莺死的蹊跷,不肯入土为安,怕是要寻着冤她至死之人寻仇。
鬼怪之事容悦向来不信,可事情传的多了,从前与她交好的嫔妃即便是不怕鬼神,也怕了容悦。
只怕自己哪日一个不当心,便要步了薛平莺的后尘。
由此,承乾宫霎时冷清了下来。从前日日殷勤侍奉在侧的嫔妃,如今除却六宫请安,都躲着她远远儿的。
荣宠固然紧要,可比起自己的性命,旁事皆是空事。
倒是珞馥、柔嘉、茹歌这些跟在容悦身旁久了的人,自然知晓这事儿是婉媃的诡计,于是也无多少顾忌,仍巴巴儿贴在承乾宫。
谣言传的疯魔了,总要传入于慈宁宫养病的太皇太后耳中。
彼时慈宁宫正寂静若一潭碧泉,午后澄澈的日光悠悠撒入殿内,将人影也晃成了旖旎朦胧模样。
苏麻喇姑于博山炉内新添了研磨成份的檀香,轻着手脚行到太皇太后身旁。
太皇太后盘腿坐在暖座上,手中攥动着佛珠,闭目念道着一卷佛经。
闻了身旁动静,沉声道:“人来了?”
苏麻喇姑颔首一笑:“太皇太后召见,婉妃自然恭谨。”
太皇太后徐徐睁目,将佛珠置在一旁梨木案上,轻笑一声:“你瞧着她如今与贵妃那样,像不像哀家从前与海兰珠①?”
苏麻喇姑择了一瓣酸甜的青桔递到太皇太后手边,笑道:“太皇太后与宸妃是一母同胞的亲姊妹,为着太宗皇帝②,亦是遭了宸妃不少的算计。可想后宫女眷,为挣帝王荣宠,无论何朝何代,都是一样的例子。只是婉妃与贵妃,皆是顶个的聪明人。”
太皇太后嗤笑一声,瞟眼看她:“海兰珠何尝不是聪明人?与哀家挣了那么些年,临了得了她该得的吗?女人多的地方最是醋味子浓,你不让她们闹一闹,还不知要憋出什么祸事来。只是再闹,也得有个分寸不是?若失了分寸,迟早会落个海兰珠的下场。”
苏麻喇姑道:“老祖宗您是慧眼人,她们那些把戏,都是您把玩剩下的孩童玩意儿。让不让她们闹,如何闹,闹到何时,还不是您一句话的事儿?”
太皇太后进了一瓣青桔,默然片刻,道:“青桔偏酸,食之火大,不宜多食。”说着又一指旁置着的乳橘,桀然一笑:“乳橘偏甜,食之腻口,亦不宜多食。”
苏麻喇姑会意,剥了几瓣乳橘与青桔混在一起,又取银叉各贯穿一,递给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含笑道:“互相调和,相互制衡,便是极好的美味。去,唤人进来罢。”
苏麻喇姑向殿外一挥手,便听内监细着嗓子道了一句:“婉妃请太皇太后安。”
婉媃应声落而入殿,福礼请安道:“臣妾见过太皇太后,太皇太后福寿康宁。”
“起来吧。”太皇太后命苏麻喇姑赐座婉媃,两两相对,又递了混在一盘内的青桔与乳橘至婉媃面前:“皇帝孝顺,新供的吃食,且尝尝。”
婉媃取了一瓣进了,含笑道:“极好,皇上一向对太皇太后存了顶足的孝心,臣妾等自当以皇上为首,妥帖侍奉在您身侧。”
太皇太后失笑,食指虚晃空中冲婉媃点一点,打趣道:“几日不见,你这孩子嘴巴更像是涂了蜜,难怪皇上喜欢。”她说着,目光遽然燃了一抹幽蓝,意味深长道:“见着贵妃在后宫周旋,寻了个不点眼的小主引贵妃妒火处置了她,借此使得众人与贵妃疏远。这样的心思,费心替皇上周旋六宫,怕是要得皇上许了你后位才能相称。”
婉媃料到这事儿瞒不过太皇太后,自然也未想着瞒她。
只是万万想不到,她竟就这般与自己开诚布公论其此事。
惊异之余,唯有跪地沉声道:“太皇太后明智,臣妾如此,不过是做了太皇太后想做却未做之事。”
“哦?”太皇太后眉毛一扬,轻笑道:“哀家想做?自你回宫难道未曾听闻,哀家近日,可与贵妃走得近极了?”
婉媃从容道:“太皇太后与贵妃娘娘祖孙相好,便是想提点贵妃娘娘勿要行差踏错,当心登高跌重,奈何贵妃娘娘瞧不出这里面的意思。臣妾心系皇上,且自入宫伊始,便与太皇太后说过,臣妾入宫侍奉君侧,耳中听得皇上旨意,皇后吩咐,皇太后提点,太皇太后教诲,除此,便再无旁事入耳。今日臣妾所行,意在点醒贵妃,又不至于伤了皇上与贵妃的夫妻情分,太皇太后与贵妃的祖孙情谊。”
她稍顿,瞧着太皇太后满目赞许之色,心下更生了底气,接道:“太皇太后从来不喜欢宫中只有一支花儿开得娇艳,百花齐放,才是盛景。臣妾心领神会,自然要替太皇太后好好儿‘打理’着花卉园子。”
“懿德去了,倒不想你却能悟出这层道理来。”太皇太后幽微一叹:“哀家是不喜欢后宫只一色花卉常开不败,可哀家也不喜欢旁人妄自揣度哀家的心思。”
婉媃忙道:“太皇太后的心思皆是为着皇上,为着大清。臣妾等那里还需揣度?只要心中记挂皇上,记挂大清,舍小我而全大局,那自然是要与太皇太后心意相通的。”
见婉媃对答如流,太皇太后面色复了笑意,点头道:“很好,难怪皇帝喜欢与你说话。后妃之中,唯有你是明白人。哀家知道,你心中已然知晓这些年皇上在你身上做了什么,在你长姐身上又做了什么。如此还能隐忍,着实令哀家侧目。”
婉媃心下一动,很快平静心神,浅笑道:“从前鳌拜与阿玛有错处,皇上如此,臣妾虽怨,却不恨。如今皇上待臣妾很好,臣妾已无旁事所求。”
这样违心的话,说得真切起来,只会叫人听得舒心。
婉媃目光沉着坚定望着太皇太后,从她的眸色中,亦读出了几分欣慰。
口中说出的话,若有心之人听去且信了,这便够了。
至于自己究竟如何想,重要吗?
婉媃轻笑,得苏麻喇姑搀扶起身,闲闲与太皇太后叙话家常。